第四十六章 書院

江風吹個不休。

林淺淺將頭垂下,剪水的雙眸一眨一眨的。

林延潮掠了掠淺淺被江風吹起髮鬢,想要來個吻別,或者是握一握手,但在這個時代,這是駭人的驚世之舉,會遭來物議,所以還是算了。

憋了心底的話,醞釀了半響,林延潮剛要開口,這時候,侯忠書跑了過來道:“潮哥,潮哥,船到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淺淺我走了。”

兩顆眼淚從林淺淺臉頰上滑落,砸在地上,碎成八瓣。林延潮彷彿聽了眼淚碎開時,吧嗒,吧嗒的聲音。

“好好讀書,不要掛念家裡。”林淺淺梗咽地道了一句,扭過頭。

“好。”林延潮道了一聲後,轉身離去。

埠頭接林延潮的船,是河泊所的納捐船。林延潮這一番不由也體驗到了公車私用,不,是公船私用的滋味。

船上巡攔,自是林高著的下屬,他殷勤地向林延潮一抱拳道:“小官人,請。”

從跳板登上船,林淺淺伸手掩面,轉過頭去。林延潮亦覺得有幾分兒女共沾巾的氣氛,他向在林淺淺,一併來送行的侯忠書,張豪遠揮別。

侯忠書倒是沒心沒肺地,雙手捧在嘴邊大喊道:“潮哥,以後發達了,不要忘了咱們!”

“知道啦。”林延潮揮起了手。

張豪遠也是一併走着,將雙手放在嘴旁道:“延潮,保重!”

船伕支起了帆,船順江而下,開始遠遠駛離洪塘鄉。

岸邊三個人追着跑了幾步,林延潮看着林淺淺踮起腳尖,努力讓自己更高一些,揮着手。

林延潮奮力揮了揮手,然後走入船艙,漸漸的碼頭上林淺淺和侯忠書的影子已是越來越模糊,越來越不清晰了。

“小官人,第一次離家吧,放聲哭吧,不要怕難爲情。”接林延潮的巡攔一面看着江景,一邊笑着調侃道。

林延潮轉過頭對巡攔道:“背井離鄉算得什麼,我乃讀書人,士人周遊天下,此乃是孔聖人那傳承下來的規矩,何談悲傷之有!”

巡攔豎起大拇指道:“瞧不出來,小官人還是有大抱負的?果真是讀書人,我每隔幾日都要到洪塘鄉,到時候你有什麼家信,儘管託我捎帶。”

“多謝了。”

“誒,小官人,客氣什麼。”

林延潮站在船頭,一席長衫的長擺隨着江風啪啪地響動,閩水泱泱。滿江上多是漁民所撐的漕篷船,這漕篷船行得不快,且前狹後廣,看去和遊在水裡的水鴨母差不多,本地話裡將這小船叫作鴨母船。

而河泊所的納絹船,一艘老福船,是從郡海防館退下。老福船雖舊,眼下走不得海路,但勝在架子大,劈波斬浪的駛在閩水上。一路行來,沿江的漁家船看見林延潮所乘的官船,紛紛避讓。在漁船上的老疍民,只要瞅一眼,從船頭龍目的朝向上,就知道是官船,商船還是民船。

老福船在江頭拐了彎,從烏龍江而下,洪塘與濂浦,雖都在閩水的江中大嶼上。但一在上游頭,一在下游尾,江頭連着江尾,走水路要比旱路快多了。

越近濂浦,到了閩水下游,江面上更闊了,船也更多了。

從海歸港的海船聳着高高的帆,吃着風左晃右擺,但見了插了巡海道,海防館的旗子的巡江兵船,是遠遠避開。疍民的連家船,三四五艘,好幾艘連着江岸畔,停泊在那,疍家人生老病死都在條船上。

“小官人,你看這是柔遠驛的琉球船!”

船上巡攔朝遠處一指,林延潮看去果真一艘大海船行在江心,果真是琉球來的貢船。船順流而下,一瞬間兩船就交錯而過,行了好久,船到了濂浦村外的埠頭上。

農曆八九月的朔望是大潮,魚蝦入港,是魚貨最豐的時節,

埠頭上漁船密密麻麻的躺着,死魚死蝦,給漲潮的江水一卷,拍在碼頭上,一起一落的。船到岸邊,鼻尖充斥着魚腥味,他不由想到,難道這就是傳說中文昌眷顧之地,這和理解中的實在不太像啊。

林延潮下了船後,揹着重重的書簍和行李,一步一步混在漁民中。

江埠頭上去僅容兩三個人並排走的石板路,這樣的路叫合掌街,當中是窄窄的走道,兩旁商鋪鱗次櫛比。

路本就不容易走,還弄得特別狹窄,而林延潮左右都人,人擠人。皮膚黝黑,手腳粗大的漁民,腳伕提着一大竹簍的魚鮮,牡蠣,挨着自己身旁走過。土路的開着不少魚牙,蠣房牙的鋪子。

魚牙,蠣房牙就是魚與牡蠣的批發行。

魚牙,蠣房牙的店鋪店鋪間隔着風火山牆,屋脊上還鎮着石獸,屋檐下大門敞着,人來人往的,臨街三開間,一排的排扇門,顯得氣派很大。有些牙行櫃檯,用木柵欄隔開,開着兩個小口,好像今天銀行櫃檯一樣。

漁民腳伕們擡着魚貨擠過人流,一簍一簍地擡進牙行的門裡。

在櫃檯旁穿着短衫的夥計絲毫沒有店大欺客的意思,上來幫手,擡了一程,然後纔開始清點。穿着長衫的掌櫃在打着算盤,一旁漁民的網首滿臉堆着笑在旁聲音洪亮地道:“老掌櫃的,今年牡蠣特大,你給個好價錢嘛!”

一旁漁民,腳伕也是幫腔:“老掌櫃的,打漁人可憐,你們行行好心,少賺一點吧!”

鬍鬚花白掌櫃打着算盤的手一停,斜了一眼道:“成,多加你們幾個錢,搬到開間去吧!”

漁民們一陣歡呼。

一條街走下去,街面上除了魚牙,蠣房牙,下去還開着漁網店,鞋店,豆乾店,以及錢莊。整個濂浦村幾乎就是繁華的漁鎮,就算是民宅旁邊,也很少看見身穿長衫的士子,反而是門口前一排矮凳上,老弱婦孺們坐在那,動作麻利地撬蠣殼。

真是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城鎮啊,林延潮不由感嘆。

擡起頭林延潮看見一白色的木構牌坊,橫於頭頂。上書進士兩個大字,顯然是進士牌坊無疑。

閩地進士牌坊不少,林延潮早就見怪不怪。以往一個村,一個縣城出了進士,恨不得有多少人,立多少個,最好一排掛滿。但濂浦鄉似乎只有一面進士牌坊,絲毫不起眼的立着。

鯉魚化龍圖案旁就是一排小字,林延潮走近了仔細一個字一個字念道。

右闕上書着,正德丙寅歲孟春吉旦立,嘉靖庚子歲孟冬吉旦修。

中闕上書着,父林元美永樂辛丑科;

子林翰,成化丙戍科;

孫林庭?,弘治已未科;

林庭機,嘉靖乙未科;

侄孫林庭璺,嘉靖乙未科;

曾孫林炫,正德甲戍科;

林燫,嘉靖丁未科;

林烴,嘉靖壬戍科。

林延潮看手裡數着,一,二,三……七,八,八個進士,好吧,八個進士都寫在一個進士牌坊上,倒是很環保,節約了不少木料錢不是。

林延潮找了三十多歲的男子問道:“敢問濂浦書院在哪?”

“沿御道街走,上了坡往左拐就是。”

“多謝!”

“不客氣!”對方見林延潮行禮,也是還了一揖,心想果真是禮儀之鄉,一個鄉人竟也不俗。

林延潮揹着行囊,順着對方所指的路徑,看到一處牆院前。正是石板鋪地,白牆瓦屋,馬鞍式的曲線山牆,正是粉牆黛瓦石板路。走進牆垣拱門,門匾上依次書着流丹,道南,易東,飛閣,照壁大大咧咧地刻着濂江書院四個大字。

照壁對面,兩扇刷着黑油大門緊閉在那。

終於到地頭了,林延潮感嘆一句,上前敲門。

一名門子開門而出,通報了一聲,當下門子引林延潮入書院內,正殿旁耳房裡一名齋夫接待了林延潮。

齋夫相當於學校的教工,平日不司教學,但也是管事。

對方先一見林延潮就道:“書院一年四次招收生員,五日前,上一次報名已是結束了,你若是要報名,請回吧,三個月以後再來!”

一進門即吃了閉門羹。

林延潮眼見就要遭到掃地出門的待遇,當下道:“別啊,我有信啊!”

林延潮將林誠義給自己的舉薦信拿來,齋夫一手接過仔細看了,看完後又上下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露出懷疑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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