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託付

乾清宮外。

“這幾日陛下小感風寒,你先與咱家說吧?”

張誠一條磨着指甲,一面慢慢悠悠地對李俊言道。

李俊身子瑟瑟發抖,將一本奏章雙手捧上遞給張誠。

張誠道:“瞧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

張誠接過奏疏掃了幾行,神色鉅變。

“不許下文書房!也不許備檔!”張誠言語中有幾分倉皇道。

李俊驚喜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要……焚掉此疏。”

“焚掉?當今東閣大學士的奏疏,豈是你想焚就焚的,”張誠定了定神道,“立即讓陳矩來此商量。”

“但若是陛下問起來?”

張誠斥道:“在陛下醒前,此事必須有了結,你還不去請陳矩!”

不久後陳矩抵達,張誠將奏疏遞給他,然後道:“你看看,你看看,林延潮這是犯上作亂啊!”

陳矩默不作聲看了一遍後道:“那麼宗主爺的意思?”

“你出面勸說,讓林延潮撕掉此此疏,咱家可以此疏從沒看到過,一旦陛下醒來,就木已成舟,事成定局了。到時候你我都要遭罪!”

陳矩又讀了一遍疏道:“宗主爺,退不得!”

“爲何?”

陳矩悠悠言道:“林侯官這顯然是效仿姚崇,姚崇以十事要說天子,而後輔政,顧不偉哉,這是當年歐陽修說的話。”

“你!”張誠重重拂袖。

陳矩將疏還給張誠道:“此事我實在辦不到,還請宗主爺不要爲難我了。”

張誠冷笑道:“陳公公,在御前你多次替林延潮說話,若皇上見此疏盛怒之下必以爲你與林延潮勾結犯上,呵,當然你要是作馮保,此話就當我沒說過。”

陳矩聞馮保的名字,不由色變,隨即苦笑道:“宗主爺,你這是要殺了我,若是我真有辦法,定讓林侯官退出此疏了,可是實在是無能爲力。”

張誠面色鐵青,心底卻是歡喜極了:“到時候不要怪我見死不救。”

陳矩這時候道:“宗主爺,今日我有句本不該說的話,再我大明朝,聖上,那幫大臣們,還有咱們司禮監鼎足而三。若是那幫大臣們由着皇上折騰,那皇上還要咱們幹什麼?”

這會輪到張誠神色鉅變。

陳矩低聲道:“宗主爺不要忘了,當年你是憑着抄張太嶽的家方有今日榮華富貴的,若今日林侯官受重譴,以後那幫文臣們會饒得過你?張鯨之下場如何,你也看到了。”

張誠正要反駁,陳矩道:“沒錯,咱們進了宮就是皇上的人,這條命早不是自己的。但這幾年梅家給咱們明的暗的孝敬實在不少,這可多虧了當初林侯官搭橋牽線啊,咱們可不能忘恩負義啊。”

張誠一猶豫,正在這時候一名內侍推門而出道:“宗主爺,陛下醒了。”

張誠點了點頭,正欲入內時忽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了陳矩一眼然後道:“咱家沒看錯,你比田義出息多了。”

說完張誠換了一副恭敬的樣子,低下頭弓着腰小步走入殿內。

到了殿內,張誠但見天子半臥在榻上,頭上扎黃稠絲巾,目光看着殿頂有些深邃。

“張誠啊!朕方纔作了個夢,夢見先帝了。”

張誠一愣,不知如何接話。

但見天子道:“先帝在位時多遭言官折辱,那個詹仰庇甚至一連三疏,先後以採買珠寶,不親皇后,縱容宦官三事指責先帝。當時先帝十分惱怒,朕記得回宮後對着太后流涕。”

“先帝乃寬仁之君,爲天下所共知,不與小臣計較罷了。”

“哦?張伴伴以往你到不會這麼說。”天子隨意一語,讓張誠心底一凜。

“朕臥榻休息休息這幾日來,朝政如何?是了,林延潮進京了嗎?輔臣入閣都要辭讓一番,他的辭疏朕看看寫什麼,怎麼?”

張誠跪伏在地道:“陛下,老奴不敢進。”

左右攙扶天子坐直身子道:“怎麼林延潮此一疏比詹仰庇三疏還厲害嗎?或許你是以爲朕不如先帝遠矣。”

“老奴不敢,”張誠哆哆嗦嗦將疏奉上,“老奴擔心陛下龍體。”

隨侍遞給天子。

“念!”

殿中一片寂靜,一旁火者給天子念文章。

張誠牙齒微微發顫。

文章數獨停頓,最後念畢時,火者撲在地上發抖。

而天子則從內侍取過奏章放在掌心。

“好文章!如此文采真是蘇韓復生,不過如此啊!”天子將奏章打開又復摺疊合上,“張誠,朕本有些頭暈眼花,但經此奏章一激,出了一身汗,反而好了許多,你說奇怪不奇怪。”

張誠連連叩頭。

天子扯掉了頭上的黃巾,手指着一旁念奏章的小太監道:“連一個小太監都知道此疏犯了朕忌,你們司禮監會不知道?此疏是何人在背後主事?是李俊嗎?不,他沒有這個膽子,會不會陳矩,或者就是張誠你了?”

“回稟陛下,老奴怎麼敢有這個膽子?”張誠跪伏在地帶着哭音言道。

“那必是有人商議,是不是皇長子授意的?來這圖窮匕見,學荊軻刺朕?”

聽了天子一言,饒是張誠心底早有準備,心底也是七上八下。

“當年林延潮替張太嶽上疏求情,他分明就是張黨餘孽!”

張誠聞言道:“回稟陛下,據奴才所知,林延潮與張居正並無瓜葛,當初還是他至張居正府上請之告老還鄉,還政給陛下的!”

天子聞言一愕。

左右扶起天子從塌上起身,並披上罩衣。

天子負手於殿中踱步:“依你的意思,此事無人指示,是林延潮一人的主意?”

“陛下聖明,老奴代陛下掌握東廠,錦衣衛,眼線遍佈京師,據老奴所知,這林延潮自己就是主謀!”

天子道:“十餘年來,宮裡宮外也唯有林延潮一人敢在朕的面前提張居正的名字!”

張誠道:“陛下,其實張居正死了十餘年,早就沒有餘黨了。且陛下當年已是下旨寬宥了,不僅饒了他的幾個兒子性命,還讓他們重新做官,甚至還賜給了張母一百傾田地以作養老之用,此事早有定論。”

“林侯官舊事重提,欲折損皇上聖明,此實是大逆不道!眼中無父無君!”

天子看了張誠一眼道:“張誠,你又如何替林延潮說起好話來了?”

“老奴不敢!”張誠跪伏在地。

天子冷笑道:“當初他勸張江陵歸政,朕還道是他的忠心;後上疏平反,朕還道他是爲了張江陵,今日……今日朕想來他或許是爲了自己。張誠,你說林延潮當時上疏,即打算有朝一日入閣與朕分庭抗禮?”

張誠也覺得不可能。

“張誠,你退在一旁,宣中書官李俊!”

張誠輕輕拭汗退至一旁。

而李俊入內後,戰戰兢兢地在天子面前道:“內臣叩見陛下!”

“你慌什麼?朕問你,你傳旨給予林延潮,他到底說了什麼,一五一十地都告訴朕。”

李俊當即將林延潮的話轉述給天子,足足講了一盞茶的功夫。

張誠看見天子一直很認真地在聽,沒有出言打斷李俊。

“出則爲帝者師,處則爲天下萬世師?真好大的口氣,他還說了什麼?”

“當地知縣還說了一句,他在內臣未至的迎詔之前,言了一句江河之中的日月與滄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似早有打算。”

天子嗤笑道:“要在江河,還是滄海?他林延潮自己能做得了主嗎?”

張誠從乾清殿走出來時,長長舒了一口氣。

但見陳矩恭恭敬敬地立在階下。

張誠心道,陳矩此局將自己套進去,卻沒有把自己算死。

待到陳矩擡頭看來時,張誠微微一笑,與陳矩似沒有半點隔閡,大有‘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宗主爺,受驚了。”

張誠笑道:“咱家這麼多年,在宮裡經歷的風風雨雨了,這場面難不倒咱家。”

“不知此局如何了結呢?”

張誠道:“陳公公,你那麼深謀遠慮,不如試言一二。”

陳矩笑道:“宗主爺,這是考校咱呢,那我斗膽試言一二,在旁人眼底林侯官疏入之後,最後此局不過兩等。一是皇上受了此疏,恢張居正的名位,然後林侯官入閣。”

“二是皇上不接受,然後林侯官辭命回鄉。但這二者都遂林侯官之意。那麼宗主爺的意思,是陛下偏不如他所願,對嗎?”

張誠鼓掌起來道:“陳公公,你鋒芒畢露的時候,還真是個人物。不錯,皇上就是這個意思。方纔皇上已下了一道口諭,讓中書官李俊繼續催林延潮立即進京入閣辦事,但在聖諭上於張居正之事的絕口不提,你明白了嗎?”

陳矩一怔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讓林侯官既回不了鄉,也不會恢復張居正名位。給他只有一條路走,那就是入閣辦事!”

張誠點點頭道:“是了,你明白了吧,你跟誰鬥,都別和皇上鬥。既是進了宮,作了官,也就是入了局,這輩子都身不由己了!”

說完張誠哈哈大笑,陳矩臉上流露出苦楚之色,這看似笑林延潮,何嘗不是笑他們自己呢?

而當中書官李俊給林延潮傳天子口諭時,林延潮也算明白了天子此局。

此局就類似於當年的入閣之李廷機。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李廷機入閣時已是萬曆三十五年,當時東林黨在朝堂上勢力極大,李廷機被視爲如王錫爵,沈一貫,朱賡之流的‘帝黨’大員。

當時東林黨提出一個著名的政治笑話,以過去未來見在三身比喻王錫爵,沈一貫,朱賡。沈一貫是在位,王錫爵爲過去,朱賡爲未來。

而李廷機則被視爲王錫爵,沈一貫的接班人,於是遭來了東林黨奏章攻勢。

其實當時李廷機是兩頭不靠,而且爲官清廉,辦事也很有手段,但朝堂上非齊浙楚,即東林,如此大臣依然逃不開黨爭。

在衆言官彈劾下的李廷機,知道即使有皇帝支持在內閣也辦不好事,於是決定辭官。

哪知道天子不肯,你李廷機以爲一走了之就行了?

李廷機上疏請辭達一百二十三疏,但天子就是不回覆,而且東林黨仍在狂罵不止。最後李廷機在京師進退不得,不得不搬到廟裡去住,被人戲稱廟祝閣老。

林延潮也是此局,天子不允許你辭,你又不願意去任怎麼辦?

李廷機當時在廟裡住五年後看皇帝還是裝死不答應,最後也不打招呼自己跑回了晉江老家,當時就有言官說要把他抓回來殺頭,幸好天子最後放了它一馬。

但林延潮若是敢回福建老鄉,情況就不同了,天子正好有了口實,趁機重辦!

但林延潮入閣,就是話放出去了事沒辦成,也要顏面掃地。因此進退不得,李廷機是廟祝閣老,林延潮看來也要比他先一步達成‘驛丞閣老’的成就了。

當林延潮告之家人可能暫無法回鄉後,除了林器年紀尚小,懵懵懂懂不知情況外。林淺淺與林用都很是失望,在這個京師不是京師,家鄉不是家鄉的地方呆着是什麼意思。

林用對林延潮道:“爹爹,我讀論語裡,君子之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聖人與顏回有是夫。但眼下天子對爹爹是用也不用,舍也不捨,那我們又如何行與藏呢?”

用舍行藏說得是讀書人對於仕途一等態度,用我時則行,不用我時則藏。

林延潮見林用明白這個道理,欣然笑着道:“你能知道君子之道,用舍行藏的道理已是很難得了。但人生之境遇,豈能用舍二字來形容。”

林用點點頭道:“爹爹的意思是,有人居廟堂之上卻尸位素餐,如同在藏。有人居江湖之遠卻不在其位謀其政。”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是啊,這些人都是不懂得用舍行藏的道理,算不上讀書人。”

因此天子不理會林延潮的請辭奏疏,林延潮也在這運河旁的驛站住下。

因林延潮的奏疏被張誠等扣下,士林讀書人不知林延潮爲張居正之故,一時朝野上下不知林延潮爲何不願任宰輔,一時之間天下間流傳着退縮畏難種種說法。

運河邊有二三小鎮。

雖沒有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的景緻,但因依託了運河這樣商路往來的要道,倒也有幾分繁華。

驛站內衣食供給不缺,當地官員對林延潮自是不敢怠慢的。

林延潮既任‘驛丞’,但也不能常往驛站。這據驛站不到兩裡的小鎮,縣城距此有些遠,離運河也裡許路,往來之人沒有那麼複雜,林延潮每日都往此小鎮一遊。

這小鎮裡沒有官吏,商人也很少,託着運河的福,也不窮困。甚至有一間書肆,雖能買的書不多,但林延潮每次去都有吩咐。書肆老闆每次跑縣城時,都記着給林延潮收羅出幾本書來。

除了書肆,林延潮也常去驛站旁的溪邊垂釣。

倒不是說他心境真能做到用舍行藏,這等隨遇而安的態度,這等困頓的情緒是任何人避也避不過的,但正好拿來磨心磨志。

林延潮也一時決定學起垂釣打發自己的負面情緒。

小鎮外正有一條小溪,每日晨起林延潮就拿着魚簍去溪邊垂釣。

夏去秋來,秋水漲起,小溪飄來的黃葉漸漸也多了起來,自林延潮上疏後,已去兩月。

這日秋日正好,林延潮釣了一陣疲倦之意上涌,於是拿了斗笠遮面,以臂作枕合衣躺着溪石上小寐。

曬着秋陽,溪邊微風吹拂衣衫,林延潮屈腿翻個身。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延潮但聽耳旁有腳步聲傳來。

林延潮初時也沒在意,不過腳步卻在自己身旁停下。林延潮側頭藉着竹笠遮擋一瞥,但見身旁是一雙僧鞋。陳濟川,吳幼禮就在身旁,他們不出言阻攔,那就是……

林延潮當即起身。

“宗海,用直鉤否?”

聽了這一句話,林延潮微微被戳中心思,老臉也不由一紅,卻見王錫爵穿着禪衣,在旁面露微笑着言道。

“元輔……”

王錫爵擺了擺手道:“老夫已告病退歸林下……”

雖是意料之中,但林延潮聽此還是默默一嘆。王錫爵終於還是致仕了,現在朝中主持大局的就是趙志皋了。

不過王錫爵說他告病退歸……之前在朝堂上看得確實臉色比較蒼白,路都走不了幾步的樣子,但這一退歸立馬臉色就紅潤起來,還能步行至此找到自己……實在是太過神奇。

王錫爵撫須道:“老夫乘船路過此地,地方官來迎席上正好談起老弟。聽說聖旨到了時,但見老弟泛舟夜行,明月入懷,正乃乘舟行日月,賢相之兆!故而老夫起了興致到此看一看,宗海,這直鉤釣得上魚嗎?”

林延潮恭敬地道:“回稟王公,林某不是姜太公,可沒這本事。”

“哈!”王錫爵撫須笑了笑,“這‘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道理,世人皆知,但朝廷並非無人可用,你以爲非你不可嗎?”

林延潮道:“林某明白。”

王錫爵點點頭道:“既是明白,你可又知道沈四明已是從浙江老家奉旨進京了,這馬上就到了京師。”

在諮命上雖說林延潮在先,沈一貫在後,但這是在二人同時入閣的前提下。要是沈一貫比林延潮提前一步入閣辦事,那麼林延潮就要排名在他之後了。

別看這一位之差,將來就是首輔次輔之別,許國熬了那麼多年,就是熬不到申時行退位,最後遺憾離去。

而王錫爵一退,趙志皋年事已高,張位資歷不夠,二人又是中旨入閣,在百官威望不足。誰都知道不出數年,將來首輔次輔必落在年富力強,經廷推入閣的林延潮,沈一貫二人身上。

所以沈一貫,林延潮入閣先後,可能就是以後的首輔,次輔之別。

林延潮聞言臉上神情一黯,然後作揖道:“多謝王公好意,但林某不能去!”

“哦?當今朝野上下,論聲望之隆,何人能在你之上。你若是擔心居沈四明與百官不服,這大可不必。”王錫爵言道。。

林延潮道:“若是能服衆就能爲宰相,姚崇又何必向唐玄宗上十事要說呢?”

“原來如此,”王錫爵點了點頭,“你是要爲中興宰相,但又怕落得與張太嶽一般下場。”

“王公,都知道了?”林延潮吃驚問道。

王錫爵點了點頭道:“略有所知。”

林延潮嘆道:“沒錯,這也是林某此生都不如張太嶽的地方。”

林延潮此言令王錫爵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目光頓了頓道:“這如與不如,沒有一時之論。宗海既有此心,何必急於一時,太過操切,直言激君?”

林延潮正色道:“當年張太嶽寫信于徐文貞公,古之匹夫尚有高論於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則?君父有過,大臣不說,宰相又不言,天下又有誰來爲蒼生言之?”

“那你先爲宰相再說……”

林延潮仰頭負手道:“林某豈可爲無爲無功之宰相?”

王錫爵聞言則神情一黯,自嘲笑道:“老夫就是無爲無功的宰相。”

真是把聊天聊死了。

林延潮正暗自懊惱,卻見王錫爵笑道:“宗海,你要有爲有功,若你爲宰相,第一件事要先爲什麼?”

林延潮笑道:“先無爲而治,養政三年!”

“爲何?”

林延潮對此早是胸有成竹,見王錫爵問之道:“天下之人皆以爲林某入閣要大刀闊斧,此時變革,必激上下之疑,不如先養政三年。”

“然後呢?”微風吹動王錫爵的禪衣。

林延潮以手指畫江山道:“凡治國者必有成法,法久必敗。壞必更始,然後例生。但要變法,必先有治臣再求治法,我在這三年於朝中選拔清正廉潔,精明幹練之臣,修清明之政治於廟堂之上,再以科舉,報紙曉諭士人,啓迪民心,因其所明漸通之,絕不可強開其閉,等天下人皆問林某入閣後爲何一事無成再行變之,移風易俗,中興變法非一日之功,先小後大,先易後難,先緩後急……”

“那麼宗海之相業又在哪裡……”

溪邊陳濟川,吳幼禮,但見王錫爵與林延潮二人一老一少立在溪邊的石上。林延潮臨溪侃侃而談,而王錫爵負手踱步,時而駐足撫須點頭。

溪水聲潺潺,遠處操着竹筏的漁叟遠遠朝此眺望……

說到這裡,林延潮肅然道:“……這曉諭士人,啓迪民心必在變法之先,這也正是林某回鄉後所爲之事!可惜……”

“立一時之法,不如正萬世之心!”王錫爵點點頭,“走吧!”

林延潮沒料到王錫爵爲何突然中止話題。

於是二人從溪邊離開,陳濟川,吳幼禮提着魚簍釣竿跟在二人身後。

穿過林子,即到了路邊。

王五,王衡,陳繼儒等與一輛馬車候在這裡。

王五三人見了林延潮一併作揖道:“見過大宗伯!”

林延潮徐徐點頭,他與王五,王衡關係倒也普通,當初自己焚詔時,王衡還在同裡同窗間譏諷過自己。

但現在隨着王錫爵謝政,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不過心結不是那麼快容易轉過來,當時王衡向林延潮見禮時只是微微一揖。

王錫爵見此道:“衡兒!”

王衡一愣。

但見王錫爵對林延潮道:“此乃犬子王衡,表字辰玉,萬曆十六年僥倖得中順天鄉試解元,讀書一知半解,常自以爲是,老弟若是不棄,就把犬子收錄門下吧!”

“這萬萬不可!”

“這如何使得?”

林延潮與王衡同時言道。

王錫爵看了王衡一眼,王衡不敢有違父命,只能向林延潮拜下,行師生之禮。

林延潮沒有辦法唯有將王衡扶起。

王錫爵欲上車離開,回頭看向車旁相送的林延潮道:“老夫出生之時,家中有雀飛來,聚於宰上不去,故先父將我取名爲錫爵,可惜名不副實。而今老夫心灰意賴,此回太倉正如鳥雀放歸山林,從此不會再過問朝政一字。”

“朝廷積弊如山,老夫早困在能爲與欲爲之間,但宗海不同,你胸富萬有之藏,文有千丈之焰,立朝可爲國之砥柱。”

說到這裡王錫爵嘆道:“這萬丈江山與犬子……老夫就託付給你了!”

說完王錫爵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也是作禮還之。

而一旁的王衡聽得瞠目結舌,他沒料到一貫眼高過頂的父親,竟對林延潮有此這等評價!這番讚譽之詞,即便是與之一併立朝的徐階,高供,張居正也未曾聽過。

王錫爵起身看向王衡,卻沒有說話。

王衡恍然大悟,王錫爵這番話何嘗不是對自己說的。

說完王錫爵乘車離去,王衡向林延潮一揖先去追送王錫爵。

王衡追上王錫爵問道:“爹此去是要以疏向聖上力薦林侯官……老師嗎?”

王錫爵笑了笑道:“我讓你拜在林侯官門下,天下皆知我王錫爵心意,夫復何言。我早多次與你說過,當初回朝時我即知無力迴天,只爲報答君恩勉力一試。我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但林延潮這條路或許能試一試。”

“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猶己飢之!你在他門下,替我爲社稷爲百姓盡一份力,不要以事親爲念!”

“爹爹!”王衡追着馬車拍打道。

王錫爵走後,林延潮繼續在驛站住下。

一日他傍晚小鎮散步,但見數名儒童擠在窗邊,藉着快要落山的太陽讀書。

林延潮見此有所感,想起年少時自己與林淺淺在桐油燈,一人編草蓆,一人讀書的事來。於是他召來鄉老驛丞,僱了幾名驛卒。

小鎮每到入夜時,就有兩名驛卒挑着桐油簍巡邏。

如果正好見哪戶人家的子弟在挑燈夜讀,驛卒便去此人家裡幫他添一勺燈油。

此事久而久之,有人見哪家子弟發奮讀書,都會勉勵一句‘加油’!此事因林延潮傳爲佳話。

沈一貫一路走走停停到京後,先向天子上疏辭相,三辭之後入閣辦事。

禮部尚書羅萬化亦辭官歸裡,數年後病故於鄉。

年底之時,播州土番楊應龍以次子病死之故,拒絕向朝廷繳納年貢,起兵叛亂。

朝廷以兵部侍郎邢玠總督貴州,準備討伐楊應龍……

秋去冬來,大雪降至,運河封凍。

林延潮撐着傘,披着氅衣,站在運河邊看着這場雪,但見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原先熱鬧非常的運河,一條船也沒有,千山萬徑,人鳥絕跡,此時此刻一等孤寂的心情涌上的心頭。

“老爺,老爺,你看是誰來了?”陳濟川急奔而來向林延潮言道。

林延潮見陳濟川滿臉喜色,向他身後往去,但見十餘位熟悉的年輕人於雪中奔來,見到自己後拜倒在雪中。

“學生……拜見山長!”

看着徐火勃,曹學佺,周如磐等十幾人,林延潮但覺得胸膛一熱,差一點落下淚來。

“起身吧!是了,明年大比,你們進京趕考吧!”

“山長何以至此?”徐火勃垂淚問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十歲讀書發矇,十六歲著書立說,十九歲出仕爲官,三十歲教書講學,都是一步步走來。你說我爲何在此,那又有何處不是逆旅呢?”

說到這裡,林延潮指向河上道:“此處景緻不錯。”

但見曹學佺道:“既山長不在廟堂上,我們就算中了進士,入朝爲官又有何用?”

林延潮皺起眉頭道:“這內聖之學若不致於外王之用,就是紙上談兵。你也是鰲峰書院出來,怎可說這樣的話,能兼濟天下就不要獨善其身!”

曹學佺道:“那麼山長爲何不去兼濟蒼生,爲宰相不是更好嗎?”

“能始!怎麼能如此與山長說話?”徐火勃最是敬重林延潮,於是責了曹學佺。

這時另一學生周如磐向林延潮道:“山長你說得極是,無論爲官出仕,還是教書講學都是兼濟蒼生!”

“但山長既身在此處,既不爲官,何不教書講學?山長既教書講學,又怎可沒有我等?”

說得好!衆人差一點暗中鼓掌。

但見周如磐繼續道:“正如方纔所言,山長十歲能讀書發矇,十六歲即著書立說,十九歲就出仕爲官,三十歲方教書講學,由此可知這教書講學更難於讀書著書爲官,如此功業我等又怎能不爲之?”

說完徐火勃等衆學生無不拍手叫好。

林延潮聞此則笑着搖了搖頭。

Ps:恭喜知還需行書友成爲本書第十六位盟主。

六百五十二章 愛屋及烏一千兩百九十五章 焚詔六百四十八章 燕京時報一千兩百六十八章 大忽悠五百七十八章 敵軍陣容第一百四十四章 好書七百七十九章 樞臣風範一千兩百三十七章 兼容第四百一十七章 造化不小七百零一章 林府喜事八百一十二章 官斷十條路六百一十四章 算計第三百四十二章 不會是閹黨吧第三百四十四章 成人之美第三百八十九章 不易一字第七十二章 恩公第一百六十二章 這怎麼可能(一更)一千九十七章 反目第二十三章 南方的豬四百九十四章 對錯一千五十六章 就藩七百二十四章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第一更,求月票)第兩百五十一章 家事一千兩百零九章 支持與反對五百二十六章 世當珍惜一千四十七章 莫欺少年窮第四百二十三章 感到放心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初見第一百零九章 反擊流言(第一更)六百五十章 甄家的打算第三百五十章 我們家延壽長進了七百六十四章 佈局之人八百四十三章 上奏第七十章 德主刑輔第四百一十二章 張四維八百零七章 公堂之上罵貪官九百六十五章 運作九百一十九章 新河舊河(謝盟主北京河馬主神)八百五十二章 苦心人天不負第六十八章 冬衣六百四十五章 發來賀電一千兩百一十三章 就此干休第三百六十五章 天下熙熙(第二更)五百九十四章 門生第兩百九十一章 衆望第三百四十七章 教誨九百九十五章 接風宴(謝孤舟蓑笠娃盟主)一千一百零一章 東窗事發第一百五十二章 贈詩(一更)第三百二十二章 張居正的決定六百三十七章 家有賢妻第四百二十四章 委以重任七百五十八章 陳詞(二合一)第三百九十九章 口碑第四百四十三章 應變一千兩百七十一章 賽馬相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初見第三百八十七章 平夷詔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火紅八百一十三章 東邊不亮西邊亮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平衡左右五百九十一章 甩鍋第一百六十四章 應制詩九百一十四章 未得意先忘形一千一百章 出山五百三十四章 分量六百九十七章 再見胡提學(兩更合一更)七百五十六章 輿論(兩更合一更)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夥伴的進步第五十二章 大宗師弟子的光環五百六十九章 文成鎮番邦第三百七十九章 可當腰玉七百零四章 賞賜連連(第三更)八百八十六章 局八百五十六章 一粒米都不給你六百零六章 殺一儆百第三百零七章 最好的文章第六十七章 有人辭官歸故里六百四十章 天子心意第一百八十一章 又是一年縣試時(一更)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敲竹槓六百八十七章 有備算無心七百一十九章 於心何忍第五十二章 大宗師弟子的光環四百九十章 以情動人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回府七百八十三章 寫信(謝摸摸頭書友盟主)八百三十七章 排衙第兩百二十五章 鎮場詩(第一更)一千九十九章 年末四百七十二章 京察一千兩百零四章 明治善治六百三十三章 以經術定國策一千八十四章 密議六百五十七章 看座四百九十章 以情動人一千三百零八章 宰一刀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買賣一千一十七章 三道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