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十六章 實踐出真知

陶望齡回答的這句話乃,子貢所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朱熹對子貢這一句話的解釋是,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

總而言之,孔子平日教誨弟子,卻從來不談性命之學與天道。

但因爲不提,所以就留下一個很大的問號。

朱子由此認爲性命之學,就是天理作用於人身上,二者其實是一個道理。

至於如何感悟天道,又回到大學裡‘正心誠意,格物致知’,這既是修身之本,也是感悟天道的辦法。

王陽明依這格物致知,去格竹子結果差點掛了。

然後王陽明另闢蹊徑,悟得了‘致良知’,於是心學誕生了。

焦竑想到這裡,當即問道:“聖人雖不提,但也留下了正心誠意,格物致知之辦法,但依陶先生所言,林學如此怎麼修身?怎麼體察?難道學功先生教導的道理,就是陶先生的道理?”

聽焦竑之說,衆讀書人都是議論,心學中最重要的‘致良知’,所爲良知出自孟子,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

比起理學,存天理滅人慾,以天理爲準,人之所行要去適從天理,所以是先知而後行。

心學,則反過來,所謂的天理,也是人心的認識。人之所行要合於自內心的良知,最後達至知行合一。

所以焦竑從認知論上質疑林學。

陶望齡心想如果說北方是理學的天下,南方就是心學的天下。

焦竑乃王學大儒,師承耿定向,同時又深受李贄的泰州學派所影響,可謂學兼心學中兩派所長。

不駁倒他,林學如何在南立足,我這點名聲無所謂,但辱沒了老師的名聲,那纔是難辭其咎。

但是林延潮確實沒說過什麼性命之學。

陶望齡這兩三年發奮讀書,將林延潮平日所講與自己日常所學貫通,他平時對各家經典都有涉獵,面對焦竑的質疑,他當即道:“林學確實也不談天道,也不談性命。”

此言一出,下面讀書人一片譁然。

林世璧出聲道:“這沒什麼,性命之法,天理之道,佛老都有提及,儒家修得是入世之法。”

陶望齡知林世璧替他解圍,但卻是道:“陶某離京時也問過先生,先生確實也說過林學的根本在於下學而不在上達。”

“我問他爲什麼,他舉了吾與點也的例子,言天下之人大多都是鈍根之人,只要從學就好了,必須從器中學,在實踐事功中去感悟天道,而利根之人不必如此,所以君子不器在。”

聽了陶望齡的話,衆人都是點頭。

“所以林學主張事功就是修身嗎?”焦竑問道。

陶望齡當即道:“是也不是。”

下面的讀書人有些大惑不解。焦竑倒是正色道:“那請教陶先生了?”

陶望齡笑了笑道:“當年天泉橋上,緒山,龍溪兩位先生也以此問請教過陽明先生!”

陶望齡此言一出,衆士子們精神一作,陶望齡所言的是,王學上最重要的問答,那就是天泉問道。

王陽明生前最後一次與弟子聚會,提出了四句教,就是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這句話。

王明陽說他一生的學問都在這四句裡面了。

當時錢德洪,王畿對這四句話理解產生分歧,王畿認爲心即是無善無惡的,那意,良知,物都是無善無惡的,既然本質是‘無’,那格物又從何格起呢?

錢德洪則認爲心是有善有惡的,但爲物慾蒙塵,所以平日努力用功格物致知,最後致良知。

於是於天泉橋上,二人拿自己的觀點請教王陽明。

王明陽對二人說,你們的觀點都對,但若各執於一端,這樣就都錯了。人有鈍根利根,笨的人依錢德洪的辦法去辦,聰明的人按照王畿的法子去辦,但同時也要參考對方的辦法。只是你們都未真正悟透我的意思,以後傳授弟子,只能按照我這四句去教,作爲修身悟道的根本,四句裡多了少了都容易誤人子弟。

聽聞陶望齡談論天泉問道,焦竑不由一笑問道:“陶先生要與我談論陽明四句嗎?”

說着在場讀書人都是一笑,對於這陽明四句,無數王學弟子都探討過,陶望齡在這方面實在難有創見。

陶望齡當即退了一步道:“焦先生面前,實不敢嫌醜。”

焦竑是有德君子,他與人辯難不是爲了駁倒對方,而是爲了探討真理。

當即焦竑也給對方臺階下道:“如此說來學功先生之學,就是依緒山先生之辦法,在事功之中求得格物致知,也是在實踐之中求真知對嗎?”

衆人當下明白了,原來林學沒有上達之道,是因爲學錢洪德一支,只是錢學是格物致知來致良知,林學是用實踐事功來致真知,這也是儒家傳統的入世悟道之法。

當然這也就是王陽明所言鈍根之人學習的辦法。

釋家,道家則是通過參悟來悟道,這近似於王畿的辦法,這是出世悟道之法。

因此論及認知之道,由自身領悟天理果真還是我王學最牛逼啊,什麼朱學,林學不過是我們一支啊。

陶望齡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了笑道:“天泉問道後,先生起行徵思田,德洪與汝中追送嚴灘,汝中舉佛家實相幻相之說……”

衆人又聽了進去,但見陶望齡說的是王學另一個經典問答‘嚴灘問答’。

這嚴灘問答,是天泉橋後,王畿,錢洪德兩位弟子送王陽明至嚴灘這個地方。

王畿對四句教中‘有無’之道不理解,於是問王陽明什麼是實相,什麼是虛相。

王明陽則說了一句‘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

當時錢洪德聽了一臉懵逼,王畿卻領悟了道:“前者是從本體上說功夫,後者是從功夫上說本體”。

比起王學的四句教,這嚴灘問答卻是很少人注意,但卻是王學的究極之說,所以陶望齡提出此時,很多在場讀書人不以爲然。

焦竑卻明白,他知道這嚴灘問答,比起四句教而言,纔是王學中真正的精髓。

陶望齡見衆人不解,然後道:“這嚴灘四句,衆人有千萬解,具作有無之答,其實不然,吾竊以爲人慾打坐唸經,就打坐唸經,若不想打坐唸經,就不打坐唸經,有心者可成,無心不能成,此乃從本體上說功夫。”

陶望齡說來,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人的意志可以改變外物,這是本體上說功夫。

“人慾打坐唸經來求內心平靜,但越有心求之越不能得,無意存之卻能內心平靜,這就是無心得之,有心失之,此功夫上說本體。”

見衆人仍是不解,有人則問道:“若是按陶先生這麼說,我們也不必介意於外物,這不是佛家的虛無之說嗎?”

陶望齡笑了笑道:“那是我等領悟錯了虛無的意思,恰如人之入夢,躺在牀上,寬衣解帶,閉上眼睛,就是有心,但若要入夢,有心就夠了嗎?越有此心越執此心,反而越睡不着,倒是什麼也不想,心無入睡之念時,卻是睡着了。這什麼都不想,就是無心俱實想。”

聽了陶望齡之言,焦竑頓時有醍醐灌頂之感。

衆讀書人也是目綻光芒,頓時領悟了。

陶望齡道:“爲何聖人不提性命之學,原因也就是在此,因爲性命之學已是在我們事功之中了。”

“讀書,格物致知,事功都是有心之法,恰如人要入夢,必先閉眼躺牀,這是可以教的,但無心的入夢之道,卻不是可以教的,若是心執此念,凡鈍根之人,必落入了我執,愈求道愈不得道,愈辨真知愈不得真知,故而聖人從不說破,法不傳六耳,道理也在其中。”

在旁的湯顯祖也是忍不住爲陶望齡之言喝彩起來。

無念躬身合十道:“陶居士所言的無心,就是見山還是山了。”

湯顯祖也道:“我明白了,所爲見山是山,說的是心,故無善無惡,見山不是山,說得是意,故有善有惡,見山還是山,說得是良知,故知善知惡。”

無念聞言大笑,向湯顯祖作揖然後道:“湯居士說的對,聽了陶先生一言,貧僧眼中實開了一片新天地,我這就立即返回黃安悟禪,若能破關,必拜他之賜。”

說着無念捲起袖子,大步就走,湯顯祖問道:“無念禪師何不與焦兄……”

說到這裡,湯顯祖忽停下不說笑了笑,目送對方遠處。

而這時候高臺之上,焦竑對陶望齡也是心悅誠服,當即向他長長作揖道:“陶先生淵博如海,焦某三寸小尺,也敢言丈量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焦某斗膽請陶先生至崇正書院講學!”

陶望齡連忙道:“焦先生謬讚了,吾之所學比之學功先生纔是滄海一粟,星河一沙。”

聽了這話,焦竑沒有半點介意,反而欣然道:“這就是夫子之牆,不得其門而不入。學功先生身爲禮部春官,在京主持天下大事,輔佐天子,我等實難一見。陶先生得學功先生真傳,必能解我等之惑,懇請在書院盤桓數月,讓我等金陵俊才一聞大道。”

下面衆讀書人也是紛紛道:“是啊,陶先生請留在金陵吧!”

陶望齡見此一幕,難卻盛情只能答允。

一旁林世璧也是震驚,林延潮確實有本事啊,連他一個弟子都如此了得。

陶望齡與焦竑在天界寺之論道,乃江南士林的一件大事。

應天乃王學的大本營,兩年前耿定向與李贄的罵戰,即是心學內部的一場的大的門戶之爭。

而身兼耿定向,李贄二人所學之長的焦竑,在應天王學中也有相當的分量。由他親自出面請陶望齡到江南最有名的崇正書院裡講學。

此事無疑是代表王學肯定了林學的地位,也代表江南士林對於林學的態度,因爲應天就是江南讀書人匯聚的地方,這時候又是應天鄉試之時。

而陶望齡在金陵逗留了三個月,並在閒暇之餘撰寫了一本《石簣語集》,這本書比林延潮當年在學功堂的講義,更進一步闡述了林學的理念,並且更通俗更貼近當今讀書人的觀點,因此在江南風行。

陶望齡自此自號石簣,林學弟子就以石簣先生稱之,

而林學也因陶望齡在金陵講學,以及《石簣語集》從浙江一省,從而輻射到整個江南。

從湖廣公安一縣,再到浙江一省,逐漸到整個江南,不知多數讀書人放下以往奉爲金科玉律的程朱之注,他們手捧林延潮,陶望齡的著作用心揣摩。

到底是要變法還是祖宗法度?

到底是重農爲本還是惠商通工?

到底是仁德爲主還是以事功爲主?

萬曆十六年對於江南讀書人而言,實是一個普通的年份,但也是一個不普通的年份,歷史正徐徐前行,但不知不覺已比原先變了一點方向。

靠近京城的大運河上。

一艘官船正緩緩而行,一名老者正捧着手中的天理報閱讀,等見到報中青松翠柏四字時,他不由徐徐點頭。

”老爺,明日就要到通州了。”

一名下人給這名老者披上衣裳,這名老者道:“寫得好啊,林宗海的文章是能令人復生的!有了此文,海剛峰當千古矣。”

那下人道:“可是老爺,應天官場上對於海剛峰評價不高,說他迂直,不知時務,抱着太祖的陳規不放!”

那老者冷笑道:“那些官員真是說一套做一番,當年張江陵新政他們說張江陵妄動祖宗法度,而海剛峰要恢復太祖之法,他們又說海剛峰墨守陳規,到底是什麼,還不是他們說的算,有利則好,無利則弊,有害則暴,朝廷就是亡在這些人手上!”

這老者說話鬍鬚一抖一抖的滿臉正氣,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與李贄進行罵戰的前南京右都御史,名儒耿定向。

這一次耿定向受命進京,總督倉場事,也就是倉場侍郎。

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師生九百一十二章 馬屁的方式第四百一十三章 泄密一千三十五章 國有諍臣四百九十七章 欽差一千八十六章 琉球攻略第三百八十六章 勾心鬥角四百八十七章 這就非常尷尬了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告誡告慰第兩百四十三章 名聲(二更)六百一十一章 利用一千六十章 辦報六百八十九章 潘晟被免五百一十七章 一家人八百二十二章 十段錦法八百八十四章 衆論第四十三章 先生的背景四百八十八章 真假六百二十五章 林學四百四十九章 滿分的逼七百二十三章 疑雲一千八十章 手握實權第七十九章 逐出書院第兩百五十章 有驚無險第三百七十六章 相府第兩百六十二章 修齊治平四百六十四章 治幕五百六十二章 四夷館四百七十九章 放爆仗第一千兩百八十二章 趙士禎第兩百七十五章 抵京一千五十章 水到渠成九百零六章 大德大功第三百六十四章 日講官(第一更)五百七十七章 儒臣辯經九百三十四章 官員的操守第三百九十五章 家人,同窗和老師九百六十九章 爲官一任造福一方一千兩百七十四章 張位第兩百七十章 船託一百一十六章 衡文一千五十八章 送客一千兩百零五章 禮約法約第兩百八十九章 會試之日五百五十八章 書肆七百三十三章 保人九百七十五章 申府六百零四章 皇帝賞賜第一百三十二章 魚與熊掌(二更)一千零七章 軒然大波七百九十章 對策八百七十三章 貪婪中官五百八十四章 我不是針對誰第一章 少年和媳婦第一千兩百二十七章 梅家來訪六百五十章 甄家的打算八百六十五章 去開封第三百五十一章 捷報傳鄉里九百八十七章 質疑第一百三十一章 鄉飲酒禮(一更)封推感言第六十四章 詩賦和經義(第一更)五百一十一章 鐘鳴鼎食六百七十八章 再諫張居正(兩更合一更)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真香八百二十章 是時候展現真正的技術了九百八十四章 彈劾終於到了一千一百零八章 抓人七百六十一章 慈寧宮第三百五十七章 宣旨八百六十九章 坐省長隨第一百八十章 賜字第一百三十一章 鄉飲酒禮(一更)第兩百二十四章 鹿鳴宴一千五十章 水到渠成一千三十六章 黨羽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一以貫之第三百五十四章 科舉第一事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主持廷議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辭官歸裡一千兩百八十六章 坑一千三百五十章 晉州一千兩百零六章 談判交換第三百八十八章 當仁不讓了第三百九十七章 拜見閣臣五百六十一章 朵顏使節第一百四十三章 建陽書坊七百七十章 念起好來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定策之功九百二十九章 賺到了四百九十八章 一目十行五百零八章 相爺這唱得是哪一齣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深宮之夜一千四十一章 上下一千兩百一十二章 高皇帝祖訓八百三十八章 通判之爭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經略高見六百五十四章 重返朝堂五百三十七章 攤上事了八百六十四章 民得其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