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外一於少年,大眼瞪小眼。旁人還罷,祝允明難免不自在,他已過不惑之年,雖說在蘇州交往的好友知交年紀不等,上至古稀老翁,下至弱冠少年,都不乏其人,可也沒有眼前這幾個這麼小。
沈全還罷,年紀與魏校相仿,十七、八歲年紀,其他人都是十歲出頭。祝允明的年紀,與他們的父輩相仿,祝允明要是兒子生的早,都比這些少年大。
沈珏因沈瑞推崇祝允明,便記得此事,原是想要成全沈瑞求字之心,並且自己也見識見識。
如今既然這祝允明從“蘇州才子祝先生”成爲“二房姻親祝表兄”,那沈珏不免得隴望川,也想要跟着求要一份墨寶。
沈瑞還在胡思亂想,沈珏卻已經鋪開上等宣紙,又去磨墨。
沈寶因打小愛好書法,見狀便上前來駐足觀看。
沈珏親自磨好墨,笑吟吟對祝允明道:“祝表兄,請賜墨,瑞哥可還等着。”
沈瑞聽到自己名字,醒過神來,望向祝允明的目光就帶了幾分殷切。
遠的還是先不提,且看眼前。
這可是祝枝山墨寶。他別將自己當小孩子糊弄給自己寫行書就好,要知道祝枝山最出名的可是草書。
祝允明已經接了毛筆過去,稍加沉吟,便提筆落墨。
沈瑞看着,瞪大眼睛,險些叫出聲來。
這是蘇東坡的《赤壁懷古》,祝允明流傳到後世最出名的作品之一,堪爲傳家寶。他卻是不想想,這書法作品與畫畫不同,誰也沒有規定就不能寫重樣的詩詞。
祝允明流傳到後世的書法作品,只要集中在他早年與晚年期間,中年時治理科舉,流傳出的書法作品甚少。
除了知曉祝允明底細的沈瑞除外,其他人看着祝允明揮毫潑墨,一時並未覺得有什麼。大家都是自打懂事就開始提筆,好字賴字,又能差多少。
只有嗜好書法的沈寶,到底比旁人識貨,即便不知祝允明大名,可一見這字,就曉得不俗,立時湊上前,眼裡火熱,已經黏在紙上移不開。
沈瑞與沈寶兩個這般異常,沈全、沈珏、沈琴幾個受其影響,也收了輕慢之心,不由地跟着屏氣凝聲。
除了屏風後竊竊私語,外室就只有刷刷的揮墨聲。
待祝允明寫完最後一個“月”字收筆,沈寶的視線已經黏在紙上,強強拉開,立時拉着沈瑞胳膊,帶了祈求道:“瑞哥,哥哥求你……”
沈瑞還沒說話,沈珏已道:“寶四哥,君子不奪人所愛,這可是瑞哥特意開口求的。真佛在這裡,你怎捨近求遠
沈寶看着祝允明,沒有平素大方爽利,反而有些扭捏,眼裡滿是崇敬,顯然是由敬生畏。
祝允明看着眼前這白嫩包子臉的肥胖少年,實與自己見慣的才子少年有異,不明白他怎麼就看上自己的字。
沈寶平素口舌伶俐,眼下卻略顯笨拙,見祝允明看着自己,便長揖到底:“小……小子沈寶,自三歲提筆,苦練十寒暑……酷……酷愛書法,今得見先生墨筆,三生有幸……”
着急之下,他記得滿頭汗,說法都結巴起來,可求墨寶的話,卻沒有說出口。
他也隨曾祖父拜訪過鬆江府幾位字畫大儒,曉得些求筆墨的規矩。越是大師,越是惜墨,輕易不予人寫字。求字的人要請中人傳話,還要付上潤筆費,周旋一二,也未必能如願。
自己一個毛頭小子,初次見了書法大家,便當面開口所字,太輕狂無禮。
沈寶越想越沮喪,身子彎成了弓字。
沈琴見狀,忍不住上前一步,剛想說話,就見祝允明微微一笑,扶了沈寶起來。
“你既練字多年,當有小成,且寫幾個字與我瞧。”祝允明笑着說道。
他性格向來寬厚,對年輕後輩時有提挈。唐寅就是經他勸說纔開始撿起書本繼續舉業,文徽明是他的書法弟子。
沈寶模樣,與少年才子雖掛不上邊,可這笨拙慌亂之下,卻讓祝允明感覺到了他對書法的熱好與赤誠。
沈寶被扶起來,沮喪表情猶在,一時沒有聽清祝允明的話。沈琴忙拍了他一下道:“四哥怎還愣着?祝表……祝先生要指導四哥哩”
因沈寶對祝允明的崇敬,沈琴便也將嘴邊的“表兄”兩字嚥下,換上敬稱。
沈寶“啊”了一聲,露出幾分狂喜,看着祝允明道:“那,那……那小子獻醜”
沈珏離硯臺最近,見狀便笑道:“我與寶四哥磨墨”
沈寶卻搖頭,正色道:“不勞珏哥,我自己來。”
站在硯臺前的那一瞬間,大家都發現,沈寶的氣場變了。溫潤寬厚的肥胖少年,身上多了幾分肅穆。瞧他專心致志神情,彷彿這世上別無他無,只剩下他手中的墨。
這一磨墨,足用了一盞茶的功夫,不過卻無人催促。
就是年紀雖小的何泰之,看着沈寶,都生出幾分期待,覺得憑着這架勢,就應是有底氣的。
他又偷偷打量沈家其他幾位少年,覺得沈全面上常帶微笑,讓人如浴春風,看起來最可親;沈珏長得雖好,卻是性子張揚,傲慢無禮;沈瑞看着倒是穩重,不過有時故作大人態,顯得沉悶;沈琴這麻桿身材,又操着公鴨嗓,讓人怎麼看都不自在;至於沈寶,則是太胖了,跟肉墩子似的,就算是內有錦繡,可這個模樣也叫人着急。
矬子裡拔大個兒,倒顯得沈珏與沈瑞兩個好。何泰之衝着沈珏撇撇嘴,又忍不住偷偷去看沈瑞。
每個少年都要個遊俠夢,這八、九歲大小小少年也不例外。何泰之纔不承認自己心裡開始惦記沈瑞的“形意拳”,而是覺得沈瑞老成持重,說不得正是長輩們喜歡的那種孩子,生母又與姨母有舊,要是成了自家表哥也不錯。
這會兒功夫,沈寶已經提筆揮墨,只有四個字,亦是草書,“見賢思齊”。
祝允明低頭看了好一會兒,暗暗點頭,再看向沈寶的時候,眼中就多了親近:“你可是師從鬆蘭翁?”
沈寶聞言微怔,隨即垂手回道:“先生所提,爲家曾祖早年之號。小子這些年確實隨曾祖習字。”
祝允明點頭道道:“原來你是家學淵源,怪不得小小年紀,就筆力不俗。我曾在友人處見過令曾祖之墨寶。鬆蘭翁早年曾在南都文壇名噪一時,後來不知因何遁去,不復出世,沒想到是松江府人氏。”
沈寶聞言,有些黯然,岔開話道:“小子已獻醜,還請先生不吝指教。”
祝允明道:“靈氣有了,腕力尚有不足。你年紀在這裡,身量未長成,運力不足也是尋常。”說到這裡,頓了頓,道:“你可曾拜師?”
沈寶搖頭道:“小子未曾拜師。”
祝允明聞言,倒是不算意外。
松江畢竟比不得蘇州才子輩出,松江士林這些年,除了狀元沈理、榜眼錢福之外,就只有顧清、沈玥還有些名氣。榜眼錢福善詩,狀元沈理善時文,顧清善賦、沈玥善畫,並無一人善書。
“你可願拜在我門下習字?”祝允明猶豫一下,慢慢道。
他這般猶豫,倒不是敝掃自珍,而是雖收過學生,卻沒有這麼小的。他自己又專心科舉,並無太多時間教導學生。不過見沈寶資質喜人,見獵心喜,覺得錯過這個弟子又可惜,才猶豫過後,依舊開口。
這話一說完,不等衆人反應過來,就聽到“撲通”一聲,沈寶已經跪倒在地,俯首道:“弟子沈寶,叩見老師。”說罷,“砰砰砰”叩了幾個響頭。
大家聽着這聲音,都覺得腦門子生疼。同時腹誹不已,這是什麼速度?難道拜師入門這樣的大事,不需要與家中長輩們商量一下?這老師說拜就拜了?
一日爲師終生爲父,這老師可不是隨便拜的。
只有沈瑞,對於沈寶的決定並不意外。
像祝允明這樣的書法大師,可遇不可求,既是有機會拜師,那不立時拜了纔是傻子。沈寶向來是個聰明人,“大智若愚”放在他身上最是貼切不過。今日在祝允明面前雖有些失常,不過是太重視書法而已。
沈全年紀最長,想的最多。眼見沈寶跪也跪了,拜也拜了,拜師迫切之心可見一斑,反而是祝允明神情似遲疑,立時端了旁邊茶碗,上前遞給沈寶,道:“只磕頭可不行,寶哥還得敬先生茶。”
沈寶接過,感激地看了沈全一眼,雙手端着茶盞,畢恭畢敬道:“老師請吃茶。”
祝允明歲數在這裡擺着,哪裡看不到這族兄弟之間的眉眼官司,心中好笑,卻並未多言,通快地接茶碗,吃了幾口撂下。
這就算禮成,敲定了二人師徒名分。
隨後,祝允明吩咐沈寶起身,從袖子裡摸出一方黃田印料,遞過去道:“這是爲師新得的一方小料,與你做個拜師禮。”
沈寶躬身,雙手接了,道:“謝老師惠賜。”
徐氏與孫氏在裡頭聽到動靜,走到外間,剛好見證了這一幕。
沈寶這樣的年紀,即便胖些,可長輩眼中不算什麼。徐氏相信自己外甥的眼光,看了沈寶兩眼,笑着說道:“恭喜希哲,得了一個好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