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節,闔家團圓之日,誰家不是擺上桌酒,一家子和和美美吃上頓飯?
當時知府大人下來巡察,恰正在文登,行至赤山鎮,巡檢司老爺們自然要設宴相待。
就說這知府大人待文登的好,現下諸位都是見了的,其實早在大人來文登當日,可就指着各處了說如何改、如何添了。
如今再看,不論是修路搭橋、開山種田,還是設作坊立織廠、養雞鴨養魚蝦,就沒有一句不應驗的!
這是將文登同府城一般看待了!瞧着文登興旺起來,大家夥兒如何不感念知府大人?!
巡檢司老爺們真心誠意的擺酒想請知府大人與夫人一處過節賞月,這縣裡上上下下的老爺們哪有不趕來作陪的?!
便是威海衛、成山衛、靖海衛的指揮使、指揮僉事、千戶百戶老爺們也都來了。
且說這端得是熱鬧,那溫泉鎮頂頂有名醉香閣的十二花仙齊齊來獻舞,赤山鎮的堂館又豈心甘,玉如意、念奴嬌、百媚娘、碧牡丹幾位大家也是拿出看家的手藝來,一時羣芳爭豔……”
文登縣縣城最大的館子聚福元裡,一位說書先生正在臺上口沫橫飛,先還說得正經,歌功頌德,沒兩句就轉到了百姓喜聞樂見的當紅姑娘們爭奇鬥豔上。
一時還合着身後小徒弟的絃索,張口唱了兩段香豔唱詞。
沒到春耕忙時,往這邊來聽書消磨時光的閒人頗多,一個子兒一碗粗茶,白聽一天的書,再沒比這更美的事兒了。
而市井鄉民聽得就是這個調調,立時就有人起鬨有人怪叫,又有滿撒手的丟出銅板來喊着打賞的,更加熱鬧幾分。
說書先生這邊謝了賞,又唱了一段豔詞,轉而說起宴席上的菜餚來。
“……每桌前冬春餅子四盒,夏秋果四碗,菜碟四個,大燴肉菜九碗,小燴肉菜五碗,面飯兩道,米飯兩道……那是膠汁冷凝水晶蹄、紅糟烹製鵝胗掌、滋腎益氣鴿子雛、味美鮮香螃蟹膏……”
菜名一溜的背下來,都不倒氣兒的,好生利落的嘴皮子,登時又引起一片掌聲喝彩,銅板作響打賞不斷。
這樓子裡一二樓是散臺,三樓則是一排包間,皆是窗戶衝着戲臺開着,供裡頭人觀賞說書等節目。
天字號那間最大的雅間裡,一個黑麪皮的漢子拉着臉,敲着桌子,不耐煩道:“好生囉嗦!忒也討人厭!”
他身後立時就有兩個勁裝青年站起來就要往外走,似是要抓人的模樣。
不過到底沒出就被攔了回來。
那攔人的漢子生得膀大腰圓一副悍勇模樣,然卻是躬着身一臉討好,陪笑道:“他們下九流的營生,賣的就是這副嘴皮子,全指着這花活兒賺兩倆大子兒賞錢。幾位爺多多海涵,海涵!”
那黑臉漢子冷哼一聲,回頭去瞧主位上的老翁。
那老翁鬚髮皆白,滿臉褶皺,雙手攏在袖中,懷裡還抱着根龍頭拐,活脫個棺材瓤子。
此時雙目微闔,像是因老邁而精神不濟昏沉沉睡過去了一樣。
那黑臉漢子盯了許久,見那老翁眼皮也沒掀一下,終是哼了一聲,擺了擺手讓兩個青年退回去,又耐下性子去聽。
此時那說書人已將一場酒宴用的什麼碗筷都統統形容了一遍。
聽衆也有人催促起來,這才口風一轉,道:“這諸位大人聚在一處赴宴,各家也都關起門來熱鬧過節,卻叫那賊子覷着了作惡的時機。”
“諸位道那是誰?便是那在蘇州一帶海面上赫赫有名的巨鯊幫!
那說書人便又洋洋灑灑介紹了一番這巨鯊幫,將知府大人的師父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圍剿巨鯊幫的前事講了一回,倒也講得生動有趣,將王大人講得如諸葛武侯一般神機妙算,智計無雙,聽衆也連連誇讚。
雅間裡那黑麪的漢子忍不住嗤笑一聲,道:“真是捧知府臭腳,吹得沒邊兒了。”
那老翁依舊闔着眼,卻忽然道:“蠢材。你當燒高香盼着別遇上王侍郎。”
他的聲音乾涸沙啞,好像從陰曹地府裡冒出來的,聽得人毛骨悚然。
對面的漢子聽得後背發涼,臉上笑容維持得頗爲艱難。
那黑麪漢子倒是饒有興致道:“當真這麼厲害?難不成你交過手?”
“不曾。”那老翁幽幽道,“交過手的,不是在南京刑部大牢裡,便是在閻王爺的牢裡。”
那黑皮漢子登時閉了嘴垂了頭。
聽得那說書人道:“……那賊首施天泰早就存了報復之心,這打不過師父,就想着來欺負徒弟!一路北上來尋仇。
“卻不知,這自古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
“知府大人經營登州,豈會不關注海上?早早就得了巨鯊幫北上的消息!
“原來那筵宴特特請了全文登的大小官老爺,留下衛所空城,正是知府大人的誘敵之計!
“這邊喧喧鬧鬧請了恁多頭牌姑娘造出聲勢來,全是爲了將消息傳到那海寇耳朵裡去。
“那賊子果然上當,趁着二更天,宴上諸位老爺酩酊大醉之際,帶着衆匪寇潛上岸來,直奔宴席而去。
“一是要向知府大人尋仇,再也是想殺幾位老爺,這邊亂了陣腳,再挾持些大人物,他們劫掠一番後退走也更容易些。
“賊子到得樓下,正要亮傢伙衝上去,忽然四下窗上、房頂上亂箭齊發,但聽‘嗖嗖’聲不絕,那羣匪寇便有數十人中箭,是哇哇大叫抱頭鼠竄。
“恰這時巷子裡涌出兵卒無數,一時與匪寇戰在一處……”
那說書人一抖手中扇子,掩住半張臉,另一隻手隱在扇後,又演了一段口技來,只聽得那箭矢破空聲、傷者吃痛喊叫聲、兵器相交聲、人喊馬嘶聲乃至樓上衆粉頭受驚呼喊嬌啼聲,無不惟妙惟肖。
下面聽衆又是一片掌聲與打賞。
連那黑麪的漢子也忍不住笑了,道:“這還有些個意思,賞他五兩銀子。”
又笑向那老翁道:“我瞧着這廝嘴皮子不錯,把他領回去給老奶奶解個悶兒吧,若能纏住老奶奶……”
那老翁驟然睜開眼睛,瞪視那黑麪漢子,哪裡有半分老眼昏花,竟是目光如電犀利異常。
那黑麪漢子不自覺縮了縮脖子,慌忙垂下頭去,半句也不敢言語。
門外忽然響起一串清脆笑聲,一個嬌滴滴女娘聲音道:“康爺好眼力,這說書人可是花了重金請來的,本事是有的。只是這人今兒康爺卻是帶不走……”
對面那大漢顯然鬆了口氣,堆起笑來向衆人一躬身,道:“讓各位久等了,我們東家到了。”說話便拉開了雅間的門。
門外聘聘婷婷走進來個年輕婦人,粉面桃腮,容貌甚美。
她未語先笑,盈盈行個萬福,口稱“孟翁”、“康爺”,道是自家瑣事纏身,未能及時趕來,還望兩人見諒。
話說的客氣,卻也不卑不亢,縱使這屋裡十幾個勁裝漢子皆是練家子打扮且面色不善,她依舊從容以對,倒是襯托的她身邊的漢子緊張過度了。
那黑麪康姓漢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陰陽怪氣道:“如今玉珠姑娘是了不得了,溫泉鎮、赤山鎮、這文登縣城裡幾十家產業都在你手裡,也難怪忙了些。”
玉珠聞言笑彎了一雙杏眼,玉指輕掩檀口,道:“若在旁人面前,我還敢誇耀誇耀富貴,在康爺您面前呀,這點子東西算得什麼!您一條船就能換我這一條街的鋪面呢。”
好似馬屁拍在了馬腿上,那康爺臉上更黑了分,冷冷道:“果然是不一樣了,這話說得也不一樣了。”
玉珠又掩口一笑,“康爺淨打趣奴家。”
說着卻遙遙一指樓下臺上那僅憑一張口就將一場大戰講得活靈活現的說書人道:“康爺是個識貨的,尋來這人可不容易,這本子寫得也是極精的。這人,是知府大人看中的‘宣傳大使’呢。”
康爺聽得一愣,轉而臉拉得更長,“奶奶的,當爺不識字就能唬爺?朝廷哪來這麼個古怪官職?!”
口中這麼說着,卻不自覺又伸脖子去看了看。
玉珠笑道:“康爺且聽下去就知道了。”
那邊已經從陸戰講到了海戰,卻是那賊子中也不乏悍不畏死的,頂着箭雨護着賊首突出重圍。
他們敢上岸,自然也是留足了後手的,海船都在淺海等着接應。
誰知道跑到海邊兒的村子時,那些他們眼裡如兩腳羊一般任人劫掠的村民們,突然就變成了勇士,一個個拿着長棍魚叉,呼喊着來抓賊。
衆賊寇手忙腳亂的應付起來,又亂了一陣子。
那原本漆黑一片的海上忽然亮起火把來,但見火光點點,不知多少船隻攔在海上,將賊船的去路給堵實了。
船上人當然不肯坐以待斃,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講義氣到肯跟着賊首同生共死的,當時就有船調頭往外跑。
船上也不是沒個傢什,什麼火箭、火油罐子的紛紛往外招呼。
然那又如何能抵得上朝廷的水師裝備精良!
這次簡直就是李延清新式武器試練專場,幾艘配備新式碗口銃、神機箭的船輪番過來演練,直到兩艘最先闖過來的賊船被砸得千瘡百孔,徹底沉入水中才作罷。
那邊衆賊船都看得膽寒,哪裡還敢來試上一試,紛紛降帆投降。
岸上的人也就沒了死戰的心思,最終俘獲施天泰在內的海寇三百餘人,斬首近百人,繳獲大小船隻二十艘。
又由俘虜引着去了施天泰落腳的島嶼老巢,將整個巨鯊幫一舉端了。
那說書人真好口齒,這一場大戰講得精彩之極,聽衆們也是聽得入迷,聽得巨鯊幫覆滅,臺下掌聲雷動。
雅間內黑麪漢子一夥人神色各異,有人頗爲不屑道:“巨鯊幫算個什麼東西,贏了有甚好炫耀的……”
雖黑麪漢子咳嗽了一聲,像是制止他再說,但是那一夥人大抵也都是這樣想的。
比起他們的勢力來,什麼巨鯊,不過是個小泥鰍罷了。
朝廷的新式火器雖也讓他們忌憚,但大海上變數極多,也不是憑着兩門碗口銃就能所向披靡了的。
聽得那說書人繼續道,之所以能如此順利拿下匪寇,與軍民一心也是分不開的。
那小漁村村民們拼命相助,不僅是幫了官府,也是幫了自己。
要知道這羣海寇窮兇極惡,打家劫舍殺人不眨眼,若是敗走而不甘心,就算不搶掠,放上幾把火,也夠百姓們苦惱的了。
村民們敢於站出來打跑匪寇,也是保護了自己家園。
又說知府大人知道了村民們勇敢抗擊敵人,深感欣慰,把這個村子立爲“模範村”,先建了朱子社倉,許多養鴨、養魚、辦作坊等好項目也都先在這邊推行。
又將村中青壯組織起來,練些粗淺的功夫,配備了簡單器械,沒事就在沿海巡邏,以防再有海寇。
說話間小徒弟就拿上來個長柄木叉,前端只支出來兩根丫杈。
說書人笑着向大家介紹了這東西,說是大人起的名字叫防爆叉,又讓小徒弟拿着叉子與自己比劃了兩下。
臺下衆人瞧着說書人被小徒弟頂住,張牙舞爪怎樣也夠不着人,不由捧腹大笑。
那說書人卻不只是爲了逗樂,演完又誇了一番這防爆叉的種種好處來,又表示如今諸社都配了這東西,又有配合着用的長短棒,兩人一組配合着用,這個頂住人那個就開打,便再也不怕匪盜再來,但凡社裡人家,都可以去領上一根。
“平時就是拿來晾衣服也是好的,真來賊了,操起來就用!”那說書人比比劃劃的說,引得臺下一陣鬨笑聲。
還有人湊趣調笑喊道:“領了領了,早領了,晾衣裳好用得緊。”
這話題剛過去,那說書人轉眼又拿出一面鑼來,笑道:“這可不是耍猴用的,在下技藝雖也會些個,獨獨這耍猴不在行。”
又是引起一陣笑聲來。
那說書人又解釋了來賊如何敲鑼示警云云。
更鼓動起青壯報名“保衛隊”,並不入軍籍,平時該種地種地,該打漁打漁,農閒時集中訓練一陣,管飯還發貼補,到又賊人來時,出力保衛自家村鎮一畝三分地就行。
樓下熱鬧喧譁,說什麼的都有。
樓上在那說書人拿木叉耍寶時,還有人禁不住被逗樂。
這會兒臉上卻是都一點兒笑容也沒有。
這一套,就是防着水匪上岸劫掠的。
雖然他們不做這種近海買賣,但是被帶着看這種戲,自然不快。
那老翁忽然開腔道:“玉姑娘特特安排了我等看這出說書的戲,如今看過了,玉姑娘的戲也請擺出來吧。”
兩個勁裝漢子應聲過去將靠戲臺子那邊的窗戶關個嚴實。
玉珠身後的漢子雖面上還帶着笑,但腳下已悄然踏好了方位,暗暗防備着。
玉珠卻依舊巧笑嫣然,道:“也不怪孟翁急了,這眼見就入三月了,到了汛期,海上生意也該是起來的時候了。”
那孟翁實誠的點了點頭,道:“玉姑娘說的不錯。老夫正是爲此事而來。姑娘既是收了登州這幾條出貨的線兒,便也只能找姑娘來搭線了。”
八月十五一役,對於百姓來說,是朝廷剿滅了一夥海寇,從此更太平了幾分。對於衛所則意味着賞銀與升遷。而對於文登地方豪強勢力而言,卻是一場大洗牌。
這夥海寇牽出了一直做銷贓生意的王家,而這條線上還拴着山東的幾家王府。
聯繫巨鯊幫的是王家,意欲借劫掠殺死沈瑞的命令則出自德王府。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清丈田地確實觸動了這些藩王、地方大族的利益,想下狠手殺了沈瑞倒也合情合理。
然追查下去,巨鯊幫卻又和當初的太湖水寇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背後影影綽綽有着寧王的影子。
若王家只是一個尋常無子女太妃的孃家,隨便也就料理了,但牽連着山東幾乎所有藩王,這件事便不能輕易處置了。
於是,八月底,文登凡與海上有些聯繫的人家都被清理了一遍,以各種罪名抓走了不少子弟,罰沒了不少銀子。
這些人家卻還要千恩萬謝的——若直接定罪爲通匪,這匪又是妄圖劫殺知府大人的,那不說株連九族,起碼抄家是妥妥的。
如今保下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子弟也沒流放,多半判的是當地“勞動改造”,半數家產也保住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這些人家懂事的更是早早的表示全力支持建朱子社倉、積善堂,清丈田畝更是全力配合。
唯獨王家,沒有人動。
不是因着他家外戚特殊,而是,官府表示,是王家檢舉揭發了當地許不法之事。
同是銷贓的大戶,無不咬牙切齒痛恨王家。
也不是沒有那氣不過的想報復,找幾個潑皮無賴去王家鬧一鬧,奈何王家門外竟恁多衛所官兵護衛,等閒人都靠近不得,便只好作罷。
衆大戶還都道是王家告密後怕人報復,特地調了衛所官兵來保家小周全,都是跳腳罵着。
卻沒有人注意到過,王家上下沒有人能再踏出府門一步。
九月天氣轉涼後,宮中多位太妃、妃嬪、宮娥染恙,京中患風寒的人家也不少,一時藥材騰貴,而十月中,傳來憲廟敬妃王氏薨逝的消息。
聽聞太皇太后請皇上蔭封敬妃的侄子一個百戶的職銜,皇上自然準了。
且念在王家在剿匪一事上立功,還特別給了這個侄子一個實缺,讓他往浙江某地去上任。
這就更坐實王家告密了。
至於王家變賣田產舉家搬走的舉動,被當地人解讀爲王家失了宮裡的太妃,害怕其他人家報復,才特地搬走避難的。
至於王家走後音信全無,根本沒有人關注過。
大約這個冬天太過寒冷,十一月底,德王的第三子,成化十七年封了濟寧郡王的朱祐樳也是因風寒襲肺斷送了性命。
這位濟寧郡王曾先後有五子,奈何沒一個站住的,盡皆夭折。
衆人原以爲以德王的性格,必然會上摺子求皇上許他擇一孫子入嗣濟寧郡王一支好繼承爵位。
結果德王府卻沒半點動靜,眼睜睜看着濟寧郡王因絕後而封除,御賜的產業田畝統統收回,郡王妃及內眷徙濟南依附德王府過活。
皇上似爲了撫慰德王的喪子之痛,召回了張禬,只處置了侵吞民田案裡惡意投獻之人,也不繼續清丈下去了。
德王府也像回過神來一樣,在年節時將所欠田畝稅銀統統繳了。
山東其他藩王也似乎皆以德王府馬首是瞻,德王府不蹦躂了,他們也都紛紛蔫了下來。
絕大多數朝臣及百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道德王這白髮人送黑髮人傷心之後頓悟了。
卻不知,通匪若是上升成通倭,便是藩王也一樣保不住封國。
至此,整個登州的海寇銷贓線被徹底的斬斷。
銷贓是斷了線,海上的消息並沒有斷,便是不銷贓,亦有一些尋常的走私買賣在裡頭。畢竟還不曾全面開海。
王家低價變賣的鋪子產業,被立了女戶的金玉珠姑娘買去了,醉香閣等幾家暗地裡做銷贓買賣的樓館也都易了主,歸在了她名下。
這次的事情玉珠也立了頭功,田順收攏來的本地蛇信子、江湖好手盡數劃歸給她調撥。
因此如今的玉珠姑娘再也不是那小小的青樓頭牌,儼然是登州一帶蛇信子的總頭目了。
諸多消息彙集到她手上,再分門別類料理好,通過八仙的站點傳遞到沈瑞那邊,沈瑞那邊有專人處理。
故此今天這夥人纔會找上玉珠。
玉珠如今底氣足,又算準了甭管誰,只要想謀日後海上的生意,就不敢與她使強硬手段這邊撕破臉,因此有恃無恐,才這般鎮定從容。
聽得那孟翁這般說,便笑道:“這般說卻是擡舉我了,這也要看孟翁想要做什麼樣的買賣了。我這肩膀窄的很,可不敢擔重擔,再耽誤了孟翁的大事兒。”
那孟翁淡淡道:“不過是讓玉姑娘牽個線,老夫想見見玉姑娘的東家,商量海上的生意。”
玉珠眉梢一挑,帶出幾分嫵媚顏色,笑道:“才說孟翁擡舉了我,這會兒又瞧我不起了,難道我這些年的纏頭還盤不下兩間鋪面?孟翁忒也小看人!我便是這鋪子的東家。”
口中這般說,心下卻盤算着對方的身份。
對方是搭着以前蛇信子的線找上自己的,是海寇無疑。只如今海上亂得緊,自立門戶的也多,這夥人胡編亂造個身份也沒人當真。
海寇裡敢直接說要找她背後靠山的還真沒有過,不曉得他們到底是什麼來路,又所謀何事。
那孟翁瞥了玉珠一眼,道:“玉姑娘委實是肩膀窄,擔不了太重的擔子,所以纔要找大東家問上一問。”說話間揮了揮手。
那黑麪漢子站了起來,走到玉珠身邊,用身形擋住玉珠身後人的視線,掌心一翻,手中一塊小小的黑漆木牌。
木牌雖小,其上所刻紋路卻真真切切,乃是一團祥雲之中露出九隻猙獰蛟首。
玉珠登時變了臉色。
這圖樣她最是熟悉,早在她入蛇信子這一行之前,就熟悉了。
當時,她大姐金胭脂正同九頭蛟的大龍頭孟弘通糾纏不清。
她登時站了起來,想說請移步說話,卻很快改變了主意,回頭吩咐道:“二奎,外面守着,兩邊兒的雅間清了,今兒咱們店裡請了。”
身後隨從領命而去,待聽得左右一陣子喧鬧過後歸於安靜,門上又輕輕叩響三聲。
玉珠放鬆了口氣,臉上又堆起笑來,看向孟翁,道:“不知道是哪位龍頭到了?是……哪位孟爺?九爺?小三爺?”
九頭蛟裡有兩位姓孟的當家,一位是大當家孟弘通,一位是九當家孟聰。
九爺自然指的是孟聰,小三爺卻是孟弘通的侄兒孟兆慶。
玉珠說話間再三仔細打量孟翁,想看透這位是否是易容——那兩位孟爺可都不是這歲數的。
若是隨便打發個人來就直言想見她東家沈大人,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孟翁蒼老的聲音竟無半分破綻,“你怎知就不是圖大娘的人?”
玉珠苦笑道:“圖大娘恨不得將我們姐妹千刀萬剮了,如何還會來找我。”
“此一時彼一時。”那孟翁意味深長道。
卻也並不自報家門,只道:“你們東家既想海上謀利,就繞不開九頭蛟,他會有興趣見老夫的。”
“讓你們東家選地方,老夫只帶一人前往。”他緩緩一指那黑麪漢子,道,“老夫信他是聰明人,知道九頭蛟不是巨鯊那種廢物,不會做多餘的佈置。”
*
府城,沈府外書房
沈瑞摩挲着一份簡陋的海圖,聽着田順和玉珠彙報。
“孟弘通的兩個兒子早就在先前的廝殺中亡故了,他侄子孟兆慶一直跟在他身邊,大家夥兒小三爺小三爺的叫着,但並沒有過繼。”田順說着,又看了眼玉珠。
當初寶珠年紀尚小,只知道長姊金胭脂爲孟弘通外室,被正室所不容,這才匆忙逃走。
而略年長些的玉珠卻是知道得更加清楚,一五一十講了出來。
那圖大娘只早年間得了兩個兒子,後常年在海上廝殺,身子受損,已生不出孩子了。
兩個兒子先後故去,圖大娘就收了個年輕的幫衆名喚餘興的作養子。
但孟弘通卻並不想將偌大的家業交到沒血緣的人手上,他一面將侄子帶在身邊,一面偷偷養了外室,準備再生兒子。
實際上,金胭脂只是他諸多外室中的一個罷了,也不是唯一一個有孕的。
圖大娘也不傻,妾室算不得什麼,但是若妾室的兒子接掌了孟弘通的勢力,將來哪裡還有她立錐之地。
遂在一個外室即將臨盆時,她直接過去剖腹取子,說什麼兒子還是她自己養的放心。
那外室自然橫死,孩子也沒活多少時日便夭折。
這樣血淋淋的場面,這樣的女魔頭,哪個外室還敢不要命的留在孟弘通身邊。
金胭脂這樣的聰明人更是麻溜的捲包跑了。門子裡還會缺了落胎藥?金胭脂又是有孕也不久,順利的將孩子打了。
後來孟弘通也確實派人找過金胭脂,只不過更在乎的是他的兒子。
金胭脂心知孩子沒了便沒了護身符,海寇一怒起來哪裡還有她命在,方纔要躲進大戶人家內宅,想着海寇或許會與商賈有來往,但總不會摸到尋常讀書人家後宅裡來。
直到孟弘通死了,料想圖大娘也不會閒得沒事兒幹找外室庶子來給自家添堵,她這才放心大膽的又出來做她的頭牌,也好再釣個能託付終身的良人。
“如今孟弘通死了,孟兆慶早有了根基,想接掌孟弘通的勢力,繼續做這個大龍頭。圖大娘則是想扶養子上位。”田順頓了頓,方道,“還有消息說,那餘興並不是圖大娘的養子,而是圖大娘的姘頭。”
其實無論侄子還是養子要繼承孟弘通的船隊,都與其他當家不相干。
但他們還想當大龍頭,那就惹着大家了。
孟弘通雖被衆當家奉爲大龍頭,卻沒人會將他當帝王一樣看待的,可沒有什麼父死子繼太子爺登基那一套。
孟兆慶又不是那般梟雄人物,幾個當家當然不服。
至於圖大娘和她的所謂養子,大家就更不服了。
本身就不是鐵板一塊,尋常矛盾就不少,這會兒更是想法各異,有想滅了圖大娘母子與孟兆慶自己當龍頭的,亦有想要一拍兩散,自家出去支起幫派來的。
圖大娘原就是個極爲強勢霸道的性子,九頭蛟雄霸海上又是金山銀海滾滾而來,她說什麼也不會放棄大龍頭位置。
她亦心狠手辣,在衆當家蠢蠢欲動時,突然出手,殺了勢力最小的七當家。
原是想震懾諸人。
不想卻是點着了炸藥桶,引發了九頭蛟內部大混戰。
“打了這麼久,他們自己損耗也是不小,各方都吊着一口氣,看誰先嚥氣呢。”田順道,“按理說海上消息是有延遲的,但小的琢磨着,只怕還沒打出個結果來。此人來的時機……”
沈瑞敲着那輿圖,漫不經心道:“那便會一會他,得選個光明正大的地方,免得有人攀咬說不清楚。”
田順連忙應下,表示會去安排妥當。
未幾,沈瑞便在雲鶴樓頂樓最大的包房裡見着了那位孟翁。
孟翁確實只帶了那黑臉漢子康爺一人來的,沈瑞這邊,也只他與長壽兩個。
一進門,那康爺神色就有些怪異,不住的打量沈瑞與長壽兩個。
沈瑞想他是見自己這方人少,覺得託大了,保不齊還在掂量長壽的功夫呢。
沈瑞當然不會以身涉險,不說他與長壽功夫都不錯,他身上還備了連發弩,樓下更設有伏兵。
可惜了這時候未改良的火銃用起來十分不便,不然他揣上兩把就更妥了。
當然,他也不會抓了這兩人。
莫說不知道是不是隻是小嘍囉,就算是個當家,在這兒了結了兩人對於登州也無甚直接好處,反倒是他日九頭蛟報復起來劫掠登州沿海,倒黴的還是登州百姓和他沈瑞。
沒有虛僞寒暄,彼此拱拱手算是見過,孟翁坐下第一句便是問:“這裡說話可安全?”
沈瑞一哂,悠然道:“這一層和樓下一層都清了,樑上也找人敲過了,沒人。”
孟翁點了點頭,道:“請大人叫上兩盆熱水、一斤白醋來。”
聲音雖也不年輕了,卻遠沒有皮相表現出來的那樣蒼老。
沈瑞不由莞爾,道:“孟翁這是要與本府坦誠相見,準備真面目示人了?”
孟翁回答得卻讓人有些摸不到頭腦:“原本不知道怎樣讓大人信了老夫,還想了許多舊事,如今卻是簡單了,只要卸了這勞什子便是。”
沈瑞雖莫名其妙,卻仍叫長壽喊了小二送了東西上來。
那孟翁掏了幾包粉末攪合進水裡,又兌了醋,康爺在旁邊遞了帕子服侍,卻又忍不住嘀咕道:“這膠廢了可沒得尋去,怎生回去呢?尤其……尤其……”
孟翁則打斷他道:“回去行船總要半個月,足養得出一臉鬍子了。”
那康爺只好悻悻閉嘴。
沈瑞坐在一旁饒有興致的看着那孟翁卸妝,心裡還想着前世看的那些書上人皮面具什麼的東西,不過看着孟翁手裡的可不像,更像是特效化妝。
待到洗淨臉的孟翁面向沈瑞時,沈瑞終於理解了先前他說的只需要卸了這勞什子便行的話。
連一向穩重的長壽也驚訝的張大了嘴。
這孟翁,真實年紀當在五旬左右,而面相……這面相……
瞧着就像是年老版的沈瑞一般。
望着瞠目結舌的沈瑞,孟翁一笑,道:“這也是我沒料到的你會如此肖似你娘,還在愁你娘身上也沒甚個胎記可作證。”
沈瑞的眉頭就緊緊擰到了一起。
天下之大,長相相似的人其實不在少數,前世看的那些所謂撞臉明星的事還少嗎。
就聽得那孟翁道:“我名孟聰,你母親原叫孟敏。孟敏不是你那外祖孫夢生的親閨女,卻是我的親妹子。”
自家身世根本不是什麼機密,隨便往松江一打聽就會知道。
若這人今日發覺與自己肖像,就滿口胡言相欺……
卻不料那孟聰又道:“不過,孫夢生與你親戚也不算遠,從前是堂伯祖父,如今你過繼到了他們這房,就是親伯祖父了。”
沈瑞驟然瞪圓了眼,二房二太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