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爲小皇帝的日講官?
沈瑞心下一哂,以沈瑾年紀與才學,得此機會,便是不能全然對壽哥胃口,這天子近臣的履歷亦能讓其身價倍增,於仕途極有助益。
張家果然好謀算,也肯爲這未來女婿鋪路。
見壽哥目光炯炯望着自己,沈瑞微微一愣,轉而又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壽哥這是什麼心態,這是要看自己咬牙切齒恨着這個處處強過自己的庶兄,還是看自己有沒有胸襟肚量?
沈瑞回以一個和煦的笑容,只道:“皇上聖明。”
壽哥揚了揚眉,上下打量了沈瑞一番,又慢悠悠道:“關於小沈狀元,沈瑞,你可以有什麼話要稟與朕知道的嗎?”
沈瑞毫不避諱,直視壽哥,言辭懇切道:“我這族兄,自幼聰穎過人,功課是十分紮實的,爲皇上敷陳經史,答皇上所諮,想來他是能勝任的。”
“如此。”壽哥故作老成的點了點頭。
又瞅了沈瑞兩眼,見沈瑞滿臉誠摯,他忽然一笑,繼續慢悠悠道:“不過,現下已暑熱,又有大婚諸事,朕已命停了經筵,等秋涼後再說。”
沈瑞呆了一呆,見張會在壽哥身後衝他擠眉弄眼,他也忍不住好笑起來,看來,壽寧侯這算盤是打空了,遇上這樣一個小皇帝,想來張家也頭疼得緊。
這等秋涼,又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去。
好似,正德二年豹房落成,這位就搬去了西苑,這經筵還有沒有再開過?
沈瑞這邊忍不住算了算以劉忠的速度,西苑幾時能建成,那邊壽哥已經清了清嗓子,他的注意力立刻又集中回去。
壽哥在屋裡踱步,道:“朕此來,是與你們商議,遼東之事。”
沈瑞目光又落在張會身上,遼東的事情……先前不是已經說過,莫非又出了什麼事兒?
張會微微搖頭,示意自己也是不知。
聽得壽哥道:“兵部言遼東鎮巡官招募軍士,凡幕過二百名以上者賞紵絲四表裡,百名以上者半之,百名以下者又半之。若爲首者願統所幕協同操守,遇警從徵有功,則如例升賞以酬其勞……”
沈瑞聽着頻頻點頭,見壽哥望過來,似是等他發言,他便道:“我聽聞遼東民風彪悍,多義勇之士,若能納入軍中,也是好事一樁。”
壽哥嘴角一垂,道:“好事是好事,就是現下國庫空虛。”
沈瑞一噎,有些無奈的垂了眼。
張會則連忙表忠心道:“皇上可是要在遼東產業中……”
壽哥擺手道:“不是。朕不能總拿自己賺的銀子來貼補。”他說着一指張會,道:“英國公張懋曾上書言冗費事,提及屯田被侵佔、山坡湖澤漁牧被豪強收利等諸事,前陣子又出了朱秀那廝的諸惡行。”
他臉上現出厭惡,發狠道:“遼東這塊地方,朕要讓人一寸寸的清查,那些沒王法的東西侵佔的,統統都要給朕吐出來。”
張會心知祖父摺子裡都寫了什麼,不過是整頓九邊冗費軍務,只怕真正觸動了皇上的,仍是鹽引的事。
現下國庫空虛,今年又趕上處處災荒,到處是用錢的地方。
前兒巡撫山西都御史何鈞還奏地方災重,歲用不給,請山西納銀者留本處,又請河東運司貿易鹽五十一萬一千五百引。
而戶部那邊和外戚張家、周家十七萬兩鹽引官司還沒打明白。
韓文是絕不鬆口給外戚一星半點鹽引的,知道彈劾不動外戚,韓文就抓住爲周家辦事的商人譚景清等不放,劾其桀黠強悍,敢行欺罔,想將其下獄問罪。
周家於選妃事上輸了一頭,沒能再出一個周姓妃子,卻不知道爲什麼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越發光棍起來,張口閉口先帝許的鹽引,咬住了便根本不肯鬆口。
而張家這邊是眼瞅着就要再出一位皇后的架勢,如今還興沖沖出銀子修了坤寧宮。他們既然銀子出的爽快,想來小皇帝這邊也是不好再給一棒子駁了鹽引的。
不從鹽引上出,總要換個地方找錢。
張會在京中上等圈子裡久了,對朝中大佬們在各地的勢力頗有了解,遼東這塊地方雖也不是和京中就一點兒牽扯沒有了,但總歸要比旁處牽扯少上許多,壽哥也能放開手腳做些動作。
壽哥那邊道:“朕升了大理寺右少卿鄧璋爲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遼東地方兼贊理軍務。”
沈瑞微微凝眉,這一位鄧璋便是當初在京三司會審通倭案的大理寺方要員。
因大理寺卿楊鎮乃是沈家女婿,雖髮妻沈氏早亡,但兩家關係依舊十分親厚,遇到沈家的案子,楊鎮自然要避嫌。
不單不去審理案件,連沈家的門也不登,以免落了小人口實,便是案子判決後,足兩個來月,事情淡了,楊鎮的續絃夫人才能光明正大的來沈府看望徐氏。
而當初壽哥點了鄧璋主審,同當初點王守仁當欽差一個道理,蓋因這鄧璋與楊鎮這上司關係也頗爲親近,自然而然會傾向於沈家。
這場通倭官司,沒幹系的楊鎮都要避嫌幾個月,作爲主審的鄧璋,沈家更不好去拜訪,便是案子了結到現在已小半年了,沈家仍不好直接登門致謝,便是有些禮物也是請楊鎮代爲轉達的。
鄧璋與沈家這般關係,壽哥放他去遼東,既是爲沈陸張趙四家合夥的這買賣置一尊保護神,同樣怕也是要差遣沈家人爲鄧璋所用——且鄧璋素有清廉剛直的名聲,用他,足可見皇上清查遼東的決心。
沈瑞微微欠身,“請皇上吩咐。”
壽哥滿意的點頭道:“軍務這邊,有趙弘沛聯絡馬家,各個地方守將都挪動挪動,也好整頓軍務。屯田這邊朕也讓張永那邊使岑章匯同鄧璋仔細查清,只這清查田畝既要些積年老吏,也要有懂數算懂盤賬的賬房。”
沈瑞會意,道:“沈家倒有些可用的人,此外陸家常跑遼東的生意,也應熟悉當地情況。”
壽哥想了想,道:“那個天樑子真人的女婿……”
沈瑞道:“那一位行二十七,也是個懂生意的行家,如今管着陸家京裡的些許買賣,皇上可是要調他過去?”
壽哥笑眯眯道:“你瞧他可擔得大任?”
沈瑞笑道:“有鄧大人、岑大人抓總,所缺不過一個前後跑腿的,二十七郎爲人機敏,又常管商事,辦這差事當是沒問題的。”他頓了頓,又鄭重道:“何況,他家深受皇恩,二十七郎必然忠心辦差。”
接着表示:“家母原就與陸家娘子說得來,二十七郎若外出辦差,她母女二人獨在家也讓二十七郎掛念,家母定會請了陸家母女過來府上相伴。”
老丈人在皇上西苑的道觀裡,老婆孩子在沈家,陸二十七郎忠心可靠是沒問題了。
壽哥如今看重的也就是這份可靠了,因而含笑點頭:“那便叫這陸二十七去吧。差事辦得好了,總要賞他個出身。”
沈瑞忙代陸二十七郎領旨謝恩。
壽哥解決了這件事,舒舒服服在沈瑞莊上遊玩一番,晌午吃了一頓“榆錢兒宴”,又打包了榆錢兒糕回去孝敬太皇太后。
壽哥走後兩日,果然遼東地面上變動不小。
罷分守開原參將都指揮崔鑑,命遼東都司都指揮僉事耿賢充右參將分守開原地方,命遼東定遼中衛納粟都指揮同知孫振守備寧遠等處地方。
隨後,義州馬家人果然也被提拔。
義州馬家原也有風雲人物的,先祖馬雲,原合肥人,洪武年間任龍虎將軍、都督府都督、鎮守遼東,馬家自此在遼東紮根。
如今馬家的當家人,是馬雲的四世孫馬深,弘治年間任義州衛備禦都指揮僉事。
然弘治十七年,虜入遼東義州境殺掠,當時的分守參將正是如今的鎮守遼東總兵官署都督僉事韓輔,韓輔擁兵不出,馬深與另一備禦都指揮僉事李雄又有嫌隙,不免抗虜不利,義州人口牲畜被殺被擄不計。
當時弘治皇帝震怒,韓輔上本自辯說是守土有責,當死守防區以免有失,且以馬李兵力足以應對,是馬李二人指揮有誤云云。
而馬深、李雄兵敗,如何還敢上書指責上官不救,便被巡按監察御史彈劾,幾擬邊遠充軍。
還是武靖伯趙家從中斡旋,遼東都司亦有人進言稱,馬深功實多,李雄亦有功,俱可贖罪。
弘治皇帝方下旨準馬深以功贖罪,而李雄降一級。
馬家也是因此和韓家樑子結得深了。
武靖伯夫人的堂妹嫁入馬家,嫁給了馬深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馬浚。這馬浚如今只在馬深麾下聽命,是個正五品的副千戶。
此次馬家兄弟齊齊官升兩級,馬深升了遼東都司都指揮僉事,正三品,而馬浚則接了兄長的差事升爲衛都指揮僉事,正四品。
這次不止趙弘沛來了祥安莊上,武靖伯世子、趙弘沛長兄趙弘澤也一同來了,兄弟二人同沈瑞、張會並陸二十七郎仔細計議一番,即日陸二十七郎便啓程奔赴遼東。
同樣這邊陸家下人也往山東送了信回去,陸十六郎早就回了山東佈置,陸二十七郎這又去了遼東,陸家在京中無人,是仍要調人過來的。
張青柏也受徐氏所邀,帶着女兒再次住進了沈家。
老父入了貴人眼,夫君又得了天大的好差事,更可能白身變官身,張青柏只覺得這天上的餡餅一隻只砸下來,直砸得她如在夢中。
她卻是個實誠的,最講知恩圖報,既留在沈家,便是一門心思討徐氏歡喜。
徐氏身邊義女何氏雖也常帶着小楠哥來承歡膝下,然何氏自家撫卹銀子置了產業要打理,還幫着打理沈府諸事,守孝中外面應酬不多,可偌大府邸,府內庶務也是不少,何氏日漸頗爲忙碌,而小楠哥又在啓蒙中,每日裡也有半天要念書。
張青柏母女就填補了這個空缺,她女兒妞妞如今四歲,生得白白淨淨,又是隨了母親的性子,絲毫不認生,奶聲奶氣的可愛至極,又是皮實不嬌氣,便是磕碰着了,也不哭鼻子。
遂只要她一過來,徐氏是打心眼裡歡喜。
張青柏又請徐氏給孩子起個名字。陸家二十七郎這一代從“山”旁,二十七郎名崇,字文義,下一代則從“水”旁,妞妞恰生在壬戌年,乃是大海水命,徐氏便給妞妞起名滔滔。
起了名字,就好似和這孩子關係又近一層,此後但凡有小滔滔陪着吃飯,徐氏都能多添一碗。
張青柏亦常往祥安莊上跑,給楊恬解悶兒,教着楊恬練氣的功夫,順帶也幫着楊恬調教小丫鬟武藝。
有了張青柏,祥安莊上也是歡聲笑語不斷。
日子就這樣緩慢的滑向六月。
*
六月初八,高文虎成親。
沈瑞因有孝而不能過去,卻也事先就遣長壽去送了賀儀。
高文虎只是一個錦衣衛總旗身份,婚禮上沒有什麼重量級人物出現,壽哥便不怕被認出,微服私訪參加了婚禮,玩得不亦樂乎,末了還頗爲遺憾的表示,可惜了張會婚禮上朝中重臣會去,他不好參加了。
張會忙不迭的謝恩,便是皇上不能過去,有這個心,也是莫大的恩寵。
高文虎婚後攜妻子李氏來祥安莊拜訪沈瑞楊恬。
那李氏不過市井人家出身,雖也幫着家裡照看些生意,到底是小家碧玉,往高門中來不免束手束腳,全然沒有高文虎當初初登尚書府門的坦然。她只怯怯的不太敢說話,同楊恬也不很談得來。
高文虎則與沈瑞一如既往的親近,又見了大個子董大牛,倒是對其十分感興趣。
董大牛這陣子在莊子上吃得飽穿得好,沒人打罵叫他幹活,親孃在未來當家奶奶年前得臉,也沒人敢欺負取笑於他,又有人教拳腳功夫,他便比先前更有精氣神了。
他說是憨傻,也是心眼實的要命,長壽現下是他師父,長壽每教他一招拳腳,便讓他練上二三十遍,他也不識數數,就那反反覆覆不折不扣的練下去,直到長壽這師父喊停爲止。雖然學習進度慢,但學得格外紮實,每一拳都極有力道。
高文虎與他過了兩招,也笑說這兄弟實是大力,還向沈瑞舉薦了一位功夫極俊的錦衣衛同僚鄒峰。
這鄒峰是高文虎麾下一個普通錦衣衛,雖世襲錦衣衛,但家中父祖都不善鑽營,空有家傳的好武藝卻一直不得晉升,他家境實不甚好,又生養了六個兒女,俸祿之外只得接些私活兒養家餬口,高文虎尋常也會幫襯他一二。
聽得沈瑞說在尋人教習董大牛,便舉薦了他。
沈瑞原是問過張會借人,只是英國公府裡有些本事的家將都是有官身的,請來教四哥兒、小楠哥這樣的沈家子弟也就罷了,請來教下人,人家如何會來,只怕還心生不滿覺得被折辱了呢。
尤其,董大牛是這般情況。
這位鄒峰,雖是家境不好需要貼補家用,可到底人家是錦衣校尉,有這樣的身份,也是不好請來的。
沈瑞忽又心念一動,四哥兒、小楠哥這會兒雖年紀小,倒也可以開始練練筋骨了,尤其四哥兒,因三叔體弱,得這個兒子又晚,四哥兒也不是個多結實的孩子。而沈漁、沈琛的幼子,都是七八歲,練武也正正好。
如此就可以登門拜訪這位鄒峰校尉,請他來教習沈家子弟,他既是武藝好的,又常在街面上,想來也能認識一些會武的教頭,再請來調教家丁與董大牛,豈不兩全。
當下便與高文虎約了他休沐的日子,一同去拜會鄒峰。
*
六月二十便是張會同趙彤成親的日子,沈瑞與楊恬一個有孝,一個有恙,都是沒法親去,便將早早備好的賀禮提早送去。
給趙彤的添妝禮更是楊恬精心挑選的,雖然依着規矩與楊家的禮物合在一處送去武靖伯府,卻仍是派了林媽媽跟着楊家下人一併去,向趙彤解釋並道賀。
沈瑞這邊則是送的兩面的禮,英國公府不必提,這武靖伯府因有趙弘沛,又有多項生意合作,亦是要送的。
他這邊六月十七禮物才送出去,六月十八這天下晌,張會突然登門。
沈瑞聽得稟報就十分詫異,這婚事臨近的準新郎怎的會突然跑來?
而下人來報時更是說,張二公子是一路跑馬過來莊上,後面跟着的侍衛也都是氣喘吁吁,想是有急事。
沈瑞心下更是疑慮,不知出了什麼事,怕是小皇帝那邊又有什麼吩咐?
他一路快步迎了出去,卻見張會黑着一張臉,上來便道:“牽了馬,咱們出去跑上一圈。”
沈瑞見他面色奇差無比,口氣也生硬,想是有什麼機密之事,竟連莊中也放心不下,唯恐隔牆有耳,想是要跑出去開闊地界,方能放心吐露。
當下便也不猶疑,直接吩咐人牽了馬出來,派人與楊恬知會一聲,便翻身上馬,隨着張會沿官道一路馳騁。
兩人快馬加鞭,跑出數裡,張會並不像是想找個說話的地方,倒像是誠心賽馬一般,跑得格外賣力。
沈瑞不免又疑惑起來,只是喊他幾聲,他充耳不聞,只悶頭向前,沈瑞無奈,也只好跟隨下去。
張會從城中而來,又奔馳這許久,胯下寶馬再是神駿也是疲累之極,口鼻已有白沫噴濺。沈瑞見了,連忙高聲喝止張會。
張會素來最心疼這匹寶駒,聽得沈瑞這般喊,他心裡股勁兒忽然就泄了,慢慢降下速度,催馬上了一處高坡,這才翻身下來,拍了拍馬頭由着它自去了,自己整個人攤成個大字,仰躺在草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沈瑞緊隨其後上了這高坡,也散了繮繩,由着後面跟來的張府侍衛料理馬匹,兩步趕到張會身邊,俯身皺眉問道:“這是怎麼了,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但見張會的眼底全是血絲,眼神卻是空洞,一言不發只望着天空,臉上隱有猙獰。
沈瑞皺着眉頭去看那邊的侍衛,一個親衛悄然走過來,卻是送來四個羊皮水囊。
沈瑞接過來拔出塞子,一股濃郁的酒香撲鼻,竟是杜老八那酒樓的猴兒酒。
這酒喝着香甜,後勁兒卻是極大,這一袋子酒下肚都是要爛醉如泥了,何況四袋子。
好似聞到了酒香,讓張會醒過身來,他忽然一骨碌爬起來,拾起一個羊皮水囊拔開塞子便要往嘴邊送。
沈瑞忙使了個小擒拿手,隔開了他,喝道:“剛剛跑馬完,身子正疲,這會兒灌酒,不要命了!”
張會像是被激起了鬥志,甩手拋出去那水囊,揉身便欺近沈瑞,轉眼就是兩拳擊出,一奔面門,一奔胸腹。
因着各種合作,沈瑞和張會關係越發密切,兩人也曾切磋過武藝,從拳腳到兵器,對彼此的套路都十分熟悉。
沈瑞輕一偏身躲過進攻,隨即矮身一個掃堂腿攻其下盤。
便就在這空地上,兩人拳來腳往,戰在一處。
張會的拳腳是軍中的功夫,走的是剛猛的路子,出拳帶風,霸道異常。
而沈瑞的功夫則有些江湖路數,講究輾轉騰挪,虛虛實實。
兩人連着過了二三十招,張會因先前跑馬體能消耗太過,漸漸的有些體力不支,動作一慢,叫沈瑞抓了空子,叨住腕子,反手一剪,按了下來。
張會已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雖是敗了,卻忽而大笑,高聲道:“痛快!再來!”又衝侍衛喊:“拿傢伙來!”
侍衛們卻裹足不前,誰也不敢真遞了兵器過去。
沈瑞擡手一巴掌呼張會後腦上,斥道:“你今兒發的什麼瘋!出什麼事了,痛快說來!”
張會微微一僵,半晌才長嘆了口氣,道:“沈二,撒手吧。”
待沈瑞鬆開手,他又再度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長長呼着氣。
沈瑞也不再催問,反而在他身旁坐下,拔開水囊塞子,慢慢小口喝着酒水解渴。
張會仰躺了好半晌,忽翻身坐起,也撿起一個水囊,仰頭灌了一口酒,大叫一聲痛快,接着又是痛飲。
沈瑞見他已是緩過勁兒來,便也不攔着他,見他連灌了三口,纔出言道:“可是朝中有了什麼變故?”
張會凝視他一眼,又衝遠處打了個呼哨,他的親衛都散開百步外,他方冷冷道:“是丘聚這沒卵子的閹豎……”
這陣子壽哥對遼東大有動作,卻並沒有引起朝臣多大注意,只因,這陣子,內官也是動作連連。
繼岑章鎮守遼東後,御用監太監劉雲南京守備,內官監太監劉璟鎮守浙江,內官監太監姚舉鎮守江西地方,御馬監太監樑裕鎮守福建,麥秀南京內織染局管事。又以劉瑾神機營把總同提督十二營操練,以馬永成代劉瑾管神機營中軍二司並練武營,內官監太監賴義接了馬永成的位置調了御馬監。
而小皇帝又因天氣炎熱停了經筵。
遼東不過關外苦寒之地,理它何用!近在眼前的內官纔是心腹大患,若官宦勢力擡頭,重蹈英廟土木堡舊事,如何了得!
朝中文臣抨擊內官的聲音便越發大了。
在他們眼中,這羣閹人在內廷引着小皇帝玩樂不聽聖人訓不近賢臣,而外放鎮守的職缺更是糟糕,那便是禍害百姓、爲害一方。
一波波的彈章洶涌而來。
而內廷也同樣不太平,劉瑾地位不會動搖大約是所有人的共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劉瑾這陪着小皇帝長大的東宮大太監如今水漲船高成了內廷二十四衙門第一號人物也是理所當然。
然東宮舊人卻不止劉瑾一個。
劉瑾先前爲東宮諸宦官之首,心裡不服他的仍大有人在,更別說旁人竄起。
如張永,原是不太顯的,可如今卻坐穩了御馬監的位置,又勾結上劉瑾,這新近派出去的守備太監、鎮守太監幾乎都出自他二人門下。
那也是東宮舊人的馬永成因在御馬監裡同他作對,竟被排擠出去,管了神機營中軍二司——這神機營在劉瑾手中握了許久,馬永成去了也就是個擺設,完全被架空。
此一番如何不引得衆大太監側目,尤其那有野心又有能耐的。
丘聚便是其中之一。
他既忌憚張永的權勢,又繼遼東鎮守太監沒爭到後,還被張永截胡了兩次,心下怨恨愈深。
恰東廠偵緝着英國公府一樁事,丘聚想起遼東鎮守太監爭奪中張會在期間上躥下跳爲張永搖旗吶喊,事後張永又向皇上進言禁了庶民穿戴綾羅綢緞,大大便宜了張會那松江棉布的鋪子。
丘聚便不是遷怒張會,也斷不能讓張永多英國公府這一強力外援的。
尋英國公府的晦氣,既是想給張會那小子一個教訓,也是敲打英國公府要其擦亮了招子。
於是,先是東廠上奏,緝得山西鎮西衛指揮同知楊豫詐稱父死,欲襲職。
朝野一片譁然,小皇帝親手批示,謫其戍邊衛,又令錦衣衛內部嚴查,謹防此類大逆之事。
沒一日,東廠這邊就表示,雖然沒查出類似事,但錦衣衛內部仍有不法,錦衣衛鎮撫司管事指揮僉事王銳、象房管事指揮僉事張銘,以病嗽注門籍,不赴朝,王銳出城遊玩還則罷了,張銘是越關至涿州。
這張銘便是英國公張懋嫡三子,而王銳是司禮監太監、東廠掌印太監王嶽的侄兒。
王嶽是弘治朝內廷數一數二的耿直人,弘治皇帝也因他這性子,纔將東廠交到他手中。有了弘治皇帝與王嶽的嚴格管束,終弘治一朝,東廠戾氣全收,不敢肆意妄爲。
弘治朝末期,王嶽的重心已挪移至司禮監,至弘治皇帝薨逝後,小皇帝提拔了丘聚爲東廠大檔頭,王嶽也心知小皇帝自有心腹人,也越發不大理會東廠事。
然東廠掀了他遠房侄兒這事,王嶽也是羞惱異常,他既恨侄兒不爭氣,也心明鏡兒的丘聚這是想拿他把柄讓他難堪。
其實這原也算不得什麼把柄,王嶽是真嚴管侄兒的,這侄兒也不敢在外仗勢欺人,但既得高位,憊懶總是難免,不過是躲懶不去上朝罷了。
關鍵就要看王嶽怎麼處理了,王嶽若是徇私枉法,丘聚自然有的是後招。
王嶽一生剛直,豈會叫小人拿捏。
遂許久不曾出現在東廠的王嶽蒞廠事法,將張銘、王銳統統拿下獄,如律用刑、革職。
這事兒辦的極爲迅速,英國公府未及反應,張銘便已丟了官職捱了板子,被擡回府。
其實,便是英國公府得了信兒,面對王嶽這鐵面無私把只是近邊遊玩的侄兒都革職的情況,張懋也是沒法開口爲自家越關至涿州的兒子求情的。
被這樣削了面子,英國公府還只能認這個栽。
可,朝中誰人不知六月二十就是英國公府二公子大婚,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
這一巴掌打的……
“臉面又算得什麼。”張會仰頭一口又一口酒直灌下肚,喝得又多又急,很快便已是微醺。
他醉眼朦朧,忽然笑起來,指着沈瑞道:“我這人,處處小心,與人爲善,廣交朋友,到頭來,卻是有話誰也不能講。——虧得還認識了你。你這人,識交。你這人……也和我們這些外戚勳貴沒甚干係。”
末了纔是一句實話吧,因着沒幹系,才能大膽實言。沈瑞感慨一笑,舉了舉手中水囊,以示敬酒,一言不發,也豪飲一口。
張會呵呵笑着,歪歪斜斜往一旁一支,似是自語道:“外戚,勳貴,這樣的人家,誰家沒個污糟事……這家裡,也只三叔待大哥與我好些,剩下的,剩下的都是巴不得我長房死絕了。”
沈瑞嘆了口氣,人人都說英國公世孫張侖七歲喪母,十四而孤,卻深得英國公張懋愛護,未及弱冠就封了世孫。
而張侖,還長了張會三歲。
公府宅門深深,兩個失恃失怙的小小少年是怎樣長成的?
“祖父是曾祖的嫡次子,因着他兄長殘疾又無後,這國公爵位才落在他頭上。他襲爵那年,也不過九歲。”張會臉上掛着笑,眼底卻是濃重的化不開的悲哀。“姑祖母是仁廟的敬妃,祖父便是再勇武,也被人戳着說一句外戚。”
“我父是祖父嫡長子,作世子天經地義,可惜,天不假年。我兄也是嫡長,封世孫也是天經地義,可就因祖父是越過他兄長襲的爵,這家裡嫡出的叔叔們不免動心,一門心思想着兄終弟及。”
張會臉上又顯出猙獰神色來,“這麼多年,張鋼少下套了麼!張欽張鎡兩個庶孽爲虎作倀,也想渾水摸魚!就三叔護着我們……三叔……”
他忽而嗚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張懋共有七子,長子張銳英年早逝,張鋼乃是嫡次子,行三便是被王嶽打了板子革了職的張銘。
沈瑞輕輕拍了拍張會的肩膀,低聲勸道:“如今也只是一時罷了,過些時日皇上總歸是要有恩賞的。老國公也不會看着三叔這般。”
張會咬牙道:“丘聚這個閹豎!他這是要攪合國公府家宅不安!他現在朝我三叔動手,怕不下一個就朝我大哥動手了。而那羣人想要這爵位,又有什麼做不出的……”
忽而悲從中來,大哥一心想着努力辦差,只覺得賺得軍功這爵位就穩當了,卻怎防得那些小人齷齪手段。
他張會這般在宮裡鑽營,在皇上面前奉承,所求的,不過是襲爵上,皇家能像他兄弟這邊偏上一偏,做主說一句話。
但是現在有丘聚這麼個禍害,東廠是何等地方,在皇上身邊進言又是什麼分量。
“若叫丘聚小人讒言,積毀銷骨……”張會咬牙切齒道。
沈瑞忙安撫的勸道:“也別總往壞裡想。世孫這般人物,又有什麼可叫他們說嘴的。以皇上與你的情分,又豈會輕信污衊之言!”
張會冷笑一聲,道:“這些小人,再齷齪不過,沒有他們做不出的。”他又灌了一口酒,偏頭看着一臉悲憫神色的沈瑞,忽然道:“你不信?哈,是,你們這樣的清流人家,素來不信這些吧。”
他狠狠將那水囊摜在地上,任由美酒汩汩而出,森然道:“沈二,你可知道我母族?”
沈瑞聞言微微一愣,他其實也是查過張家的,能嫁給英國公世子的姑娘,孃家豈能差了,張侖張會的母親孫氏,乃是宣宗孫皇后孃家侄孫女。
可以說,英國公世子與孫氏的姻緣,是兩個外戚之家的聯姻。
孫皇后孃家得爵會昌侯,張孫氏大約因是孫家旁支,又早早亡故,故而傳說中張侖張會兩兄弟與如今的會昌侯似是並不親近。
誰知聽得張會講來,何止是不親近,竟還有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