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人心鬼蜮(七)

大祠堂就在宗房老宅東路,從祠堂回去宗房正房極是便利,賀氏婆媳皆是纏足,由粗壯的婆子擡着滑竿送了回去,大老爺瀋海則信步走回。

瀋海監督完沈源那五十杖刑,再聽完三房與五房掰扯沈玲妻兒歸處,只覺身心俱疲,然經過兩院相連的垂花門,又不禁駐足回望,心潮起伏。

從今往後,分了宗,族長又不在宗房,這門也要封起來,將祖祠獨立出去。想到百年大族在自己手上分了宗……瀋海幾欲老淚縱橫,傷懷半晌,方緩緩走回主院上房。

大太太賀氏已在屋中生了好一陣子悶氣,見瀋海一臉頹喪進了門,便迎過去,親自帶着婢子替他更衣,而嘴中還是禁不住喋喋不休絮叨着,一會兒指責五房跋扈,一會兒又說沈瑾污衊賀家。

瀋海簡直煩不勝煩,低吼了一聲:“夠了!”

賀氏一愣,甩手丟下腰帶,氣惱道:“老爺這是將氣都撒我身上了?如今老爺是越發能耐,打完了兒子,這又要來罰我了不成?這族長之位……”

賀氏本帶再說,卻見瀋海臉陰沉的嚇人,尤其她說起“族長”二字時,瀋海那兇狠的目光,讓她禁不住抖了一抖,知道踩了瀋海痛處,便也不敢再說,往一旁竹榻上一歪,只將帕子捂了臉,氣鼓鼓道:“我在你們沈家門裡熬了這些年,越發連話都不能說了……”

瀋海無心與她爭吵,只疲倦的闔上眼,由着婢子換了家常便服,耳邊還得聽着她的嘮叨:“珺哥兒多大的人了,你說行家法就行家法,他腿上傷還沒好呢,又沒什麼大錯……”

瀋海更是煩躁,喝道:“他還沒什麼大錯!你再縱着他,他就要弒父了!”

賀氏猛的坐直身子,臉上帕子也掉落下來,她神色有些慌張,口中強作鎮定喝道:“這是什麼話!珺哥兒怎麼會有這大逆不道的念頭!你別混說他……”

瀋海已換罷衣裳,再不肯呆在這裡,只道:“我去書房。”甩袖子便走。

賀氏一呆,隨即氣得一把將榻上竹枕、美人錘統統掃落在地,將滿屋子婢女僕婦都攆了出去,自家狠狠罵了一場。

瀋海走出了院子耳旁倒是清淨了,心中卻是煩亂異常,一時想起前日次子沈珺同他說的那些話,再思量今日種種,竟有八成是對上的,更是百感交集。

他並沒有往書房去,而是踱步到了沈珺的院子,纔在院門就聽到裡頭隱隱傳來哭聲。

看門的僕婦瞧見老爺過來,慌忙往裡稟報,待瀋海走到院中,正見二兒媳珺二奶奶由個婆子扶着從屋裡出來。

珺二奶奶哭得一雙眼睛紅腫得桃子一般,頭也不敢擡,慌慌張張向瀋海行禮,告罪避到廂房。

瀋海看着病歪歪的二兒媳,低低嘆了口氣。

通倭案時,官差上門來拘押沈珺,有着八個月身孕的珺二奶奶因驚嚇而早產,誕下的女嬰次日就夭折了。因沈珺在獄中,珺二奶奶擔驚受怕,這月子也不曾坐好,眼見是落下一身病。

僕婦打起簾子,瀋海進了東間臥房。

沈珺趴在南窗下羅漢牀上,只着中衣,身上搭着薄被,人有些昏昏沉沉的,眼皮半開眸色渾濁,瞧見瀋海進來,他動了動一溜火泡的嘴脣,低聲喊了句“父親”。

那日沈珺將瀋海灌醉後,想法子叫人將瀋海困在房中,自己去開了族會,謊稱父親有恙,並會上表示宗房願意將族長之位讓出,想緩解族親對宗房的不滿,哪成想沈瑛竟然提出分宗。

沈珺雖知便是自己不攔住父親,最終也會是這樣的結果,可到底心下懊悔。

待他回來,瀋海早已經清醒,本就因被兒子困住而惱怒,待聽得各房定下來要分宗,登時險些氣厥過去,二話不說傳來家法,也不用僕從動手,親自掄板子賞了沈珺一頓竹板炒肉。

沈珺也不敢求饒,但卻苦口婆心與瀋海解釋他的用意,解釋當下宗房的處境。

瀋海哪裡聽得進去,已是氣紅了眼,板子越發狠了,直到自己累得氣喘吁吁,纔將板子丟給長隨,惡狠狠喊着非打死這沒王法的小畜生不可。

還是珺二奶奶聞訊搬來救兵賀氏,婆媳兩個好一頓哭求,纔將沈珺救下。彼時沈珺下身也是皮開肉綻,人也昏厥過去。

大夫來看過傷,幸而瀋海年邁,力氣不大,僕從也不敢真下狠手打本就傷了腿的主子,沈珺年輕底子好,臀上的傷雖看着嚇人,不過是皮外傷,並不嚴重。

倒是沈珺心裡有火,鬱結於胸,又吃這一頓打,當晚就發起高熱,一劑劑湯藥灌下去,直燒了兩宿才退下去,脣舌又都起了口瘡,吃藥吃粥都鑽心的疼,遭了許多罪。

瀋海也被氣得病倒了,喝了兩天的苦藥汁子,原有心偏在分宗這日不去,看他們怎麼分。

待聽說沈理已去請了欽差、知府等大人物,瀋海便知大勢已去。分宗這等大事,又有貴賓觀禮,他這族長、宗房嫡長不能不去了。因此強撐着起了身,參加的分宗族會。

沈珺捱打那日說了許多話,瀋海根本不予理會,可待瀋海病了,躺在牀榻上兩日,不免靜思前因後果,兒子的話越發清晰起來。

直到今日分宗,瀋海見了衆族人種種,與兒子的話一一印證,才發覺兒子所言不虛。

便是沒有分宗這茬,族人的心也散了,族人對宗房的埋怨,也會讓宗房無法再維持族長的威信。

瀋海坐到沈珺塌邊椅上,嘆了口氣,“老二,你說的,都對了。”

沈珺這邊也早有心腹小廝去族會上聽了經過回來稟報,心裡鬆了口氣的同時,也在爲宗房難過。聽得瀋海這話,更是受不住,費力伸過手去,抓住瀋海的衣襟下襬:“是兒子不孝……”

瀋海握了他的手放回榻上,又拍了拍,先前想好的那些話,卻一句也不想說了。

沈珺也不知說什麼好,室內一時陷入沉靜。

半晌,瀋海忽的嗤笑一聲,自然自語道:“也罷,這些年,我爲族中做了多少,到頭來還不是落得一身埋怨。往後我便做那太平紳士,也不再理會他們那些爛事,倒是輕省。不聾不啞不做家翁,沈琦,哼,還年輕,渾不懂這些,有他後悔的時候。罷了罷了,我也享享清福,含飴弄孫……”

想起下落不明的嫡長孫小棟哥,瀋海又皺起眉頭,向沈珺道:“前陣子案子沒了結,亂紛紛也不好尋人,待你好些了,便將這內外查個清楚,總要找回小棟哥來。”

這句話正說中了沈珺心事,沈珺之前便想去南昌找小棟哥,只是不曾與父親談過,如今宗族的事情塵埃落定,也是談談的時候了。

“父親,待我傷養好,我想往南昌去一趟……”沈珺話剛一出口,便被瀋海嚴厲的目光瞪了回去。

“胡鬧。”瀋海是知道寧藩要反的,“那裡是龍潭虎穴,你去了救不出小棟哥,還要把自己搭進去!”

沈珺忙道:“父親,我又不是愣頭青,不會衝過去喊打喊殺的。這件事,無論賊人是爲陷害我而綁架的小棟哥,還是綁架了小棟哥再來陷害我,我做爲當家理事的叔叔,總是我的過失。我不去找尋,心下也是難安,更難給哥哥嫂子一個交代。”

瀋海卻是不同意,手心手背都是肉,孫子已經摺了,不能再把兒子摺進去。

哪怕這個兒子忤逆他,甚至禁足他,自個兒心大的去決定宗族的大事,也到底是他兒子,這麼多年承歡膝下,如何能不疼愛,如何捨得眼睜睜看他去送死!

“休要胡思亂想,你好好養病,再不許提此事。”瀋海嚴厲說道,起身便要離開。

沈珺急了,伸手去拉瀋海衣襬,一下牽動傷口,疼得“嘶”的一聲。

瀋海心下一軟,又回身嘆了口氣,“老二,那邊着實兇險,不是你我在這邊談得那樣輕鬆。再者,你若走了,家中這攤交與誰去?珏哥去了,如今我與你母親只剩下你和你大哥兩個兒子,你大哥遠在山西,如今你又要去南昌……”

說起沈珏,瀋海心下更是難過,也說不下去了。

然提起遠在山西爲官的大哥沈珹,卻越發堅定了沈珺的決心,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大哥能爲官,若不是小弟早夭必然也是要做官的,他爲什麼就不能?只要他能拿到寧藩謀反的證據,一樣謀個官身。

“父親,小棟哥已經十五了,讀書知禮能辨忠奸,那邊若是威逼利誘,無論他從或不從,怕都……”沈珺這話說得還是十分艱難,那也是他不想看到的結果。

萬一小棟哥真個從逆了,那沈家宗房更是在劫難逃。不過若他去了,就算是除了小棟哥,再搭上自己一條命,也不能讓整個沈家宗房被拖下水。

瀋海身子一僵,是的,小棟哥十五了,不再是孩童,若是從逆,怎樣辯駁也是沒用的,宗房絕沒有好下場。

可他能怎樣?總不能將這個孫子除族吧?!

“父親,我也不單單只是找小棟哥回來。這次寧藩在松江露了行跡,朝廷必然難以容他,總有處置寧藩那一日。寧藩既有這天大的野心,豈會坐以待斃,看這次劫掠松江便知,他們定然也在屯兵。”沈珺眼裡閃過精光,“我去南昌,也是想去收集些證據。我並不在明處露面,只暗中行事,並不會那樣危險。同時也方便尋小棟哥蹤跡,伺機營救。”

瀋海一時心亂如麻,他原就是有些膽小之人,只覺此時不妥,可又擔心真的被孫子一個從逆牽累了全家老小性命,思前想後怎樣也下不了決心。

沈珺雙目盯住瀋海,壓上最後一根稻草,“待我拿到證據,便是萬一小棟哥被威逼從賊,有我的功勞在,總也能保宗房上下無虞。”

瀋海愣怔的瞧着兒子半晌,最終嘆了口氣,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僵硬道:“你且先養好傷……”說着邁着緩慢的步伐離了這屋。

沈珺長出口氣,重新趴回枕上,閉目養神,心下琢磨起之後的安排來。

如今已經分宗,祭田交出去了,宗房庶務也沒有多少,管家得力,父親過問一二即可。他的長子小桐哥也十三了,再大兩歲也能管事,沈瑞如今也不過是十五六罷了,不也已是二房宗子打理起二房事務了麼。

正想着,那邊珺二奶奶見公爹走了,又回來了這邊,她臉上淚痕宛然,坐到沈珺牀榻邊,開口又是哭腔:“是不是老爺應允你去南昌了……”

沈珺心下嘆氣,口中道:“我都說了那邊無事,你莫要胡思亂想。”

珺二奶奶原還抱着希望,覺得公爹不能許相公去那兇險之地,不成想公爹竟也答應,那是無論如何也攔不住相公,這淚珠子便噼裡啪啦滾落下來:“你好狠的心腸!你走了,我和孩子怎麼辦?你若硬要去,便帶了我們一同去罷!”

沈珺皺起眉頭,呵斥道:“胡說!大嫂這幾日就要回大哥任上去,你走了,家裡難道交給小二房去?”

宗房小二房是沈江一家,這兩夫妻最是貪婪黑心,兩個兒子三哥四哥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宗房要是交到他們手裡無異於羊入虎口。

珺二奶奶也知不妥,抽噎着不敢答話。

沈珺緩下語氣,安撫她道:“小桐哥如今也大了,你莫老拘着他,也當讓他知道些家裡的事情,你看瑞哥兒像他這麼大時,已是管事了的。小樟哥你也別管束太嚴,陸九老爺那邊是家境差些,但我冷眼瞧着,對小樟哥倒是真心,你也別總攔着不讓孩子親近那邊。再怎麼說是旁支,一筆也寫不出兩個陸字,如今陸家宗房正對咱們有親近之意,不要因這點子小事鬧得彼此不快。”

當年瀋海將早夭的沈珏重新寫回宗房族譜後,做主將沈珺的嫡次子小樟哥過繼給沈珏繼承香火,同時給沈珏配了一門冥婚,是陸家旁支陸九老爺的大小姐。

如此一來,陸家也就成了小樟哥的便宜外家,便宜外公外婆並幾位小姨母、小舅舅都十分喜愛小樟哥,總愛來看看。

而因嗣父母都已亡故,小樟哥又年幼,便依舊養在珺二奶奶身邊,珺二奶奶卻有些瞧不上窮酸的陸九老爺家。

且陸九太太年歲比她大不了多少,輩分卻高出一輩,每次一來,珺二奶奶總要以晚輩身份坐陪客氣着,不免不耐煩,兼之陸家一出現,便提醒着她小樟哥已出繼不再是她兒子的事實,珺二奶奶便格外厭煩陸家,漸漸也怠慢起來,不時用各種藉口打發陸家,並不讓見小樟哥。

“賀家眼見就是要倒了的!”沈珺聲音又低了幾分,還帶着點子恨意,轉而又鄭重起來,“章家也攪進去了,陸家章家原是一個祖宗,章家倒了陸家吃下倒是正好。陸家原也不差賀傢什麼,賀家章家一倒,說不得陸家就起來了。你莫小看了今日的陸九,誰知道明日怎樣呢,多爲小樟哥留一條路。”

珺二奶奶拭着淚一一答應着,可還是萬般不放心,直道:“夫君就不能不去?!”

沈珺心也柔軟下來,拍了拍妻子的手:“你莫再哭了,好好養好身子,家裡我便託付給你了。你知道,我此番去,不止是爲了小棟哥,也是爲了建功立業,待我回來,保管叫你也得封誥命,戴上鳳冠霞帔,絲毫不比大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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