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的擔憂,並不是杞人憂天,而是在暗中派錦衣衛跟蹤閆舉人得出的推斷。那邊怕是不肯就此罷手,雖然準備從松江撤離,可多半是打算走前再搗亂一把。要是藉着趙顯忠的名義,鬧出些事來,牽連到朝堂上,怕是李閣老都要挨不是。
傳到不知情人眼中,李閣老“氣焰囂張”,門生連欽差都敢謀害。不管皇帝心裡會不會膈應,這離間君臣之心可誅。要是皇帝因此處置李閣老,難免有遷怒之嫌;要是皇帝不處置李閣老,則影響皇權威信。
而引發系列後續的沈家,則難免不被雙方遷怒,視爲禍根。
王守仁搖頭道:“我要是出去,發生‘意外’或許只能是‘意外’,只有在衙門,抓個正着,纔是辯無可辯。”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閆舉人只不服氣讓沈家逃過一劫,纔想要在離開松江前再折騰一下,卻不想他眼中的“蟬”,已經蓄勢待張,等着他這獵物入網。
知府衙門后街小院,正房。
幫閒躬身回話,說了沈家被拘押的三子歸家之事。因爲之前得了張氏吩咐,這幫閒一下午就在沈家坊附近轉悠,盯着四房動靜,重點自然是沈瑾。
因爲尾綴着沈瑾,幫閒目睹了沈瑾去知府衙門外等人,沈理帶沈家三子回家之事。
“之前被抓的三個,長房的沈珺斷了腿成了瘸子,五房的沈琦斷了右臂、人也去了半條命、站都站不穩,還有那個之前打理鋪子的三房沈玲,倒是個通透的伶俐人,平日裡見了我們也和和氣氣,不是那等眼睛長在頭頂的,卻白白斷送了性命,留下個小寡婦抱着孩子,看着倒是可憐。”幫閒說着,面上也不禁帶了唏噓,竟生出一絲“物傷其類”之感。
同樣姓沈,有權有勢的宗房子、五房子都保住了性命,只有沒有權勢依仗的三房子斷送性命,這權勢就是護身符,沒權沒勢還是避着點官府好。
張氏已經聽得呆住,遲疑道:“這……這不是還沒有定罪嗎,怎麼沈家幾個人就死了殘了?”
張氏是怨恨沈家,想要報復四房不假,可也知曉王爺安排的任務,是想要收服沈家,到時候人財兩得,才更符合王爺的利益。她主動請纓過來,不過是想着趁機報復下沈家四房,爲死去的姐姐報仇。
原來這張氏不是別人,正是四房張老安人的孃家侄孫女、早年曾在沈家四房暫住過的張四姐。
當年沈瑞還沒有出繼,守孝期滿從西林禪院回到四房,這張四姐當年不過十五歲,與十七歲的胞姐張三姐兒一起被張老安人接進四房。
張老安人是想要提拔孃家人,讓三姐兒做沈瑾貴妾,讓四姐兒配她最厭惡的嫡孫沈瑞爲妻,卻被想要靠着兒子結兩門好姻親的沈源反對。張三姐性子柔弱,自怨自艾,卻是認命;張四姐是不肯安分的,不願意被送回敗落的張家被長輩換彩禮胡亂嫁人,就主動勾引了沈源,以做沈源禁臠爲條件,說服沈源收自己姊妹爲養女,將兩人戶籍帖子從張家遷出來。
當年沈源四十五歲,張四姐十五歲,還真是一直梨花壓海棠。若單單是尋常風流韻事還罷,偏生這張四姐是沈源的表侄女,這其中關係到倫常。
這叔侄**之事,被沈源之妾、沈瑾生母鄭氏察覺。爲了保住四房名聲,不牽連到沈瑾身上,鄭氏使手段騙了張氏姊妹的戶籍帖子,隨後又將兩人賣給過路的人牙子。
對於四房來說,鄭氏此舉是徹底解決後患;對於張家姊妹來說,卻是命運的轉折。雖說鄭氏並沒有專門吩咐,可是姊妹兩個正值妙齡,略有姿色,人牙子自然曉得販賣到哪裡能得高價。因爲打聽了兩人與沈家關係,知曉是沈家表親,怕沈家找後賬,直運到千里之外的南昌府,尋了個花樓出手。
可憐姊妹兩個,亦是小家碧玉出身,只因行爲不檢,就此流落風塵。
張四姐性子潑辣風流,即便流落到污泥裡,處境尷尬,也惦記着如何翻身,好報復沈家;張三姐卻是柔弱如嬌花的性子,受不得踐踏,鬱鬱寡歡,不到三月就一命嗚呼。
原本還有姊妹相依爲命,只剩下張四姐一個,怨恨愧疚加倍,鑽營的心思越發熱辣。機緣巧合,結識了微服來吃酒的寧王,張四姐就使勁手段,抱上了寧王大腿。
儘管不是處子之身,可勝在張四姐伶俐有眼色,爲了給寧王拉攏人手、打探消息這身段也放得開,一來二去就得了寧王幾分寵愛。寧王也曾說要接張四姐入王府的話,張四姐也只是聽聽就算。她這樣出身,入了王府,只有死的,還不若在外頭折騰自由自在。
原本沈家陷入官司,寧王的籌謀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要等沈家陷入泥潭中,王府在暗中援手,施之以恩義。
可眼前這官司還沒正式開審,沈家幾個子弟就或死或殘,這並不符合王爺之前的計劃。
張四姐坐不住,帶了幾分不安,陷入沉思。
幫閒已經繼續將起沈瑾行蹤:“沈瑾先是跟大沈狀元他們去了宗房,隨後又送沈琦母子回了五房。也就過了大半個時辰,沈瑞也去了五房,隨後沈家五房就開始舉喪,小人離開時已經有不少沈氏族人過去弔孝。”
張四姐吃驚道:“又死了一個?沈琦這就沒了?”
幫閒搖頭道:“小人也嚇了一跳,悄悄打聽了,才曉得死的不是沈琦,是五房大老爺。”
張四姐在沈家四房住過,雖沒有見過五房大老爺,可也知曉隔壁大老爺是常年臥牀的病秧子,聽了這喪信,一時不知該幸災樂禍還是該感嘆無常。
外頭已經全黑,張四姐莫名覺得心驚肉跳。王爺的籌碼真的能成嗎?閆舉人那邊如何了?他就任由知府衙門那邊折磨沈家人,還是根本就是他自作主張纔出了意外?
屋子裡再無旁人,幫閒忍不住擡頭悄悄瞅張四姐,只覺得這張娘子收攬了平素風流媚態,這規規矩矩、微微蹙眉的神情略帶幾分可愛。
張四姐醒過神來,發現幫閒的小動作,要是平常早要罵開,眼下卻是沒有心情,擺擺手打發幫閒的下去。
外邊響起了梆子聲,已經入更了。
張四姐坐在鏡子前,依舊心神難安,迫切想要知曉知府衙門那邊的情形到底如何。可是閆舉人不過來,她也沒有地方得消息去。
張四姐沉思了片刻,摸了下眼皮,出去喊了看門的老蒼頭一聲,打發老蒼頭去知府衙門找閆舉人,藉口就是自己身體不適。
老蒼頭躬身應了,提着燈籠往知府衙門找人去了。
張四姐站在廊下,廂房的簾子打開,走出一位五十來歲的老嬤嬤出來,繃着臉,帶了幾分不贊成道:“姑娘莫要嫌老婆子囉嗦,還是本分些吧,到底是……要是老爺計較起來,姑娘也要擔不是。”
張四姐“咯咯”笑道:“奴曉得媽媽疼奴家,可奴家是哪個牌位的?老爺會計較這個,也不會收了奴家。說句不怕羞臊的話,爺有時還專門喜歡聽奴講這侍候旁人的葷話哩。”
這老嬤嬤是寧王府舊人,宮人出身,規矩跟尺子量的,自是見不得張四姐的輕浮放蕩,可能勸的都勸了,可半點不管用,只能嘆氣返回廂房,眼不見心爲淨。
眼見老嬤嬤見了廂房,張四姐收斂了臉上的笑,拿起之前就撂在屋後的暗色披風,身上裹了,躡手躡腳地離了院子,匆匆而去。
三、五家外,傳來兩聲犬吠,復又恢復平靜。
過了兩刻鐘,隨着衚衕口急促的腳步聲,犬吠聲又起。
廂房裡的老嬤嬤察覺到外頭動靜不對,出來查看,就見大門“啪嗒”一聲被踹開,涌進來幾個提着燈籠的錦衣衛。
“張氏人呢?”爲首那人問道。
老嬤嬤面帶驚恐,身子直打顫,看樣子似被嚇傻了,捂着嘴巴,也不知道回話。
那幾個錦衣衛等的不耐煩,在各屋翻看起來。耆房亮着燈,可裡面空空無人;沒有亮燈的東廂,老嬤嬤方纔待的西廂,都被翻了一遍,都沒有找到人。
“這就跑了?”爲首那人皺眉,指着老嬤嬤道:“抓這老婆子回去拷問,一個小寡婦,這大半夜的能跑到哪裡去?”
有兩個錦衣衛聞言,過來拖拉老嬤嬤。
老嬤嬤卻是站也站不直,身子直往下出溜。其中一錦衣衛不耐煩,踹了她一腳道:“老實跟着,還要大爺攙着你走不成?”
老嬤嬤卻是不吭聲,身子突然多了屎尿味兒。
這兩個錦衣衛噁心的不行,鬆手將老嬤嬤丟在地上。
老嬤嬤吭也不吭一聲,身子直直地倒向一邊。
“這是要裝死?真是晦氣!”一錦衣衛抱怨道。
另外一人卻是察覺到不對,驚呼道:“血!這老婆子流血了!”
衆人聞言,提着燈籠近前照亮,就見地上躺着這老婆子瞪大眼睛,雙脣烏黑,七竅流血,原來她不是因驚恐失禁,而是中毒後失禁。
奉命來抓人的小旗面色發黑,蹲下身體,伸出手去在老婆子鼻子下探了下,臉上熱氣未散,可已經察覺不到鼻息。
沈家四房後門處,蹲着一個黑影,一動不動。
隔壁傳來和尚道士的唸經聲,夜風吹來,樹影搖曳,平添幾分陰森。
遠處傳來梆子聲,三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