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可因爲張永對趙顯忠這勢利知府心存反感,此刻聽了祖孫對話,對於沈家“良善傳家”的印象就更好了。加上他雖沒有見過沈瑞,卻是見過沈理、沈瑾、沈瑛這族兄弟幾個的。同朝堂上那些“倚老賣老”只想着同司禮監爭權奪利、架空皇帝的老臣相比,沈家這族兄弟幾個則少了幾分官派,多了幾分讀書人的儒雅,可親可敬多了。
等那祖孫兩個會賬離去,張永忍不住對王守仁道:“這孫恭人是何人?是哪位沈大人先慈,竟得四品誥命?”
妻以夫榮、母以子貴,內宅婦人生前誥命、死後封贈,多是丈夫或兒子請封。既是下來查案,張永出京前也將沈家的資料翻了一遍,沈家最顯赫的一房在京城,是他房頭雖出了兩個狀元,可因年歲輕,還都在熬資歷,其他房頭的族人也有出仕的,可都品級不高。或許孫氏已故的緣故,加上京中資料準備匆忙,中並未提及孫氏。
王守仁道:“孫恭人並非因夫因子得封,而是因修橋搭路,屢有善行,由當時的松江知府蔣大人向朝廷請封。”
“竟然如此?怪不得沈家子孫繁茂,竟有如此賢婦!”張永稱讚道。嘴上這樣說着,他心中卻不以爲然,不用說這又是個不得丈夫寵愛的怨婦,要不然身爲女子,只會將精力放在相夫教子上,哪裡會去操心修橋搭路、他人吃飽穿暖的事?多半是嫁妝豐厚,求個善名,省得夫家“寵妾滅妻”。
王守仁道:“這孫恭人不是別人,正是沈瑞生母,小沈狀元嫡母。”
因沈理、沈瑾族兄弟兩個先後中狀元,京中爲了區分兩人,將沈理稱爲大沈狀元,沈瑾稱爲小沈狀元。
張永一聽,不由咋舌,這嫡出庶出、出嗣承嗣,立時腦補一出大戲。再想想沈瑞進京的年紀,多半是失去生母庇佑的時候,因此身爲嫡子,被迫出繼族親爲嗣。
孫氏病故那年,王守仁正好在松江,是見過孫氏出殯時楸場面。孫氏確實是好人,可境遇到底令人唏噓,難得沈瑞沒有長歪,依舊寬和良善,品行與其母也算是一脈相傳,神色也有些感嘆。
張永眼中沈瑞儼然成了“小可憐”,母喪父棄,十多歲出繼,都是半大孩子了,與嗣父母能親近到哪裡?怪不得皇帝怕人欺負了沈瑞,原來這松江還是他的傷心地。
兩人各有感嘆,就見旁邊座位又來了一桌吃茶的客人。
同方才樸素的祖孫相比,這三人穿戴綢衣,爲首那人穿着青綢長袍,眼神太過靈活,尖嘴猴腮,看着面相不善。還有就是他這衣服,略顯肥大,倒像是穿着其他人的衣服一般。另外兩人面相發黑,看着要粗壯不少,身上藍色綢子衣服,可也不怎麼搭。
看到張永、王守仁都穿着儒服,那青衣人格外多看了兩眼,方叫茶博士點茶,又要了兩盤茶點,開始扯着嗓門說起兩個多月前的“倭寇上岸”的禍事。
“那叫一個慘,我家鋪子被搶光了不說,鋪面也一把火燒了,看鋪子的掌櫃與夥計更是沒跑,都成了焦炭!”青衣人哭喪着臉說道。
左手那人接話道:“鋪子都搶了,損失不少銀子吧?”
那青衣人忙點頭道:“張兄說到點子上,可不是嗎,我那是布莊,剛收了半船布入倉,半點沒剩下,損失得有幾百兩。哼,冤有頭,債有主,不管沈家多麼勢大,不賠我銀子,我官司就要與沈家打到底!我呸!平日裡裝成個善人模樣,卻是真是心黑。哎,只是也不知能不能討回來。人人都當他們家是松江首富,實際上內裡早就空了。”
右手那人道:“不能吧,沈家城外還有好些田。”
青衣人道:“李兄呀,外人都瞧着沈家風光,可沈家費銀子的地方也多,要不是一把銀子一把銀子砸下去,能出來那麼些個舉人、秀才?沈家人讀書,別人家子弟也讀書,沈家怎麼就這麼牛氣?平日裡欺行霸市那些事就不說,萬不該不顧鄉鄰,引了倭來劫掠,坑了這一城百姓。反正我不找別人,自找沈家這個罪魁禍首!”
這青衣人嗓門這麼大,自然引得大堂裡茶客都側目,竟是不少人信了這番說辭,面上帶了幾分義憤填膺。張永看在眼中,心中嗤笑,不小心正看到茶博士的神情。
茶博士五十來歲,上了年歲,明顯不贊同這番說辭,眉頭微蹙,只輕輕搖頭,倒是沒有說什麼。
張永雖打小入宮,宮廷最是磨練人,加上也派過外差,自然鍛鍊了一番辯人的好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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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那三人說完一個長篇,牛飲了兩杯茶,將幾盤茶點嚼個七七八八,會賬離開。張永便也起身,留了塊碎銀子,示意王守仁跟上。
兩人都看出這三人的不對之處,那青衣人不像是商家做派,更像是市井無賴;另外兩個跟班,一人一句臺詞,說的還生硬,像是之前就背後了的。
雖不知是誰指使,可這幾人明顯是故意散佈沈家的閒話,挑唆市井輿論。
兩人遠遠綴着三人,眼見着這三人見了另外一家生意熱鬧的茶樓,故事重演,正驗證了之前的猜測。
兩人是欽差,身邊微服出行,可也有錦衣衛變裝跟在周圍護衛。張永就叫了其中熟悉的小旗,叫他盯緊了這三人,尤其是其中青衣人,看這人最終回哪裡。
張永與王守仁兩個,則是去了落腳的客棧。
兩人在外奔波大半天,簡單梳洗了,要了一桌席面,匆匆用了。
等席面撤下去,上了茶水,張永便叫人去看盯梢的小旗回來沒有,又對王守仁道:“不會真的是趙顯忠指使的吧?”嘴裡這樣說着,心裡已經八成認定了。
按照之前的資料,沈家在松江也算是“龐然大物”,尋常人家哪裡會主動與沈家對上?換做趙顯忠就不一樣,他是知府,治下出了這麼大的亂子,要是找不到替罪羊,別說是烏沙難保,身家性命也危險。
王守仁因爲對松江的格局瞭解些,知曉沈賀兩家這些年的明爭暗鬥,懷疑的對象就多了賀家一個。只是趙顯忠能上那麼的摺子,沒有什麼證據的情況下羈押沈家人,也不清白就是了。
“趙知府倒是有動機,只是如此有跡可循,行事未免太不小心,倒未必就是趙知府指使。”王守仁道。
張永輕哼道:“不過是心虛罷了,要不然何必畫蛇添足!”
這說着話,那負責盯梢的錦衣衛小旗回來回話:“那人又去了兩家茶樓,都是說完即走,後去了知府衙門后街的第一戶人家。標下跟附近的人打聽,那戶人家姓王,戶主是個遊商,年初死了,留下個小寡婦,如今家裡只有小寡婦與小寡婦的老孃,還有兩個下人,一家四口。不過這小寡婦長得好,得了知府心腹幕僚閆舉人的青睞,昨晚閆舉人就在王家留宿。那青衣人並不是布莊東家,而是南城一個混混頭兒,倒是常來小寡婦家,對外說是小寡婦的表舅。”
張永吩咐那小旗下去,繼續帶人盯着王家宅子。
小旗得了吩咐下去,張永帶了幾分得意道:“嘖嘖!咱家說什麼來着?什麼知府幕僚的外宅,不過是幌子。沒有旁人,就是趙顯忠那廝!要是他老老實實,什麼也不做,咱家還真是不好隨意查他,可瞧瞧他這吃相,也忒難看,盡是小心眼子,當別人是傻子糊弄!”
王守仁點頭聽了,心中卻有些疑惑。這一路上他除了研究倭寇上岸的規律,也在研究趙顯忠這個人。
雖沒有與趙顯忠打過交道,可看他的履歷,並非庸碌無能之輩,否則再是朝中有人,也不會得了松江知府這個肥缺,只是運氣不好,經此一事,仕途基本到頭。不管他如何攀咬沈家,想要推卸責任,既是一地父母,在數百百姓傷亡情況下,還想要保全己身不易於做夢。就算身在局中,關心則亂,也不當與做出這樣粗劣的佈局,難道是那個閆舉人自作主張?
確實是有人自作主張,卻不是閆舉人,而是張氏。
張氏與沈家頗有淵源,流落風塵也多少有沈家的緣故,恨透了沈家,知曉沈家的狀元公沈理回松江,生怕沈家“逃出生天”,纔想了這一出出來。
至於這青衣人,是張氏前幾個月受了閆舉人吩咐,花銀子籠絡的幫閒。因閆舉人隱在幕後,出面灑銀子籠絡幫閒的都是張氏,這幫閒自然也就聽張氏的吩咐。
張氏年輕貌美,這幫閒少不得垂涎一二,卻也知曉這是閆舉人的禁臠,後面有知府衙門做靠山,不是自己一個幫閒能染指的,不過是過一過眼癮,在張氏鼓鼓囊囊的胸前瞄了好幾眼。
張氏不以爲忤,反而被這幫閒饞貓似的模樣的逗得“咯咯”直樂,嬌聲吩咐那幫閒道:“你繼續盯着沈家,不拘那邊有什麼動靜,都過來說一聲……”說這裡這裡,面上依舊帶了笑意,聲音卻有些發寒:“尤其是沈家四房的消息,格外留心些,半點也不能放過……”
那幫閒領了十兩銀子的賞銀,屁顛屁顛的去了,心裡還直嘀咕:“這張娘子不是王貨郎從外地領回來的?怎麼倒像是沈家的仇家。最毒婦人心,看來得罪什麼人也不能得罪女子……看她年歲,不過十八、九歲,倒是與沈家四房狀元公年歲相當,莫不是與沈狀元有婚約?可沈家是什麼人家,她就算姿色好些,也配不上啊。”
幫閒想了一圈,想不明白,索性丟到腦後,繼續盯着沈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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