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寶糉、蜜棗糉、臘肉糉、雞肉糉,鹹鹹甜甜的糉子,有三角的、有方的,都精緻可愛,大的不過小孩拳頭大,小的跟拇指差不多。
璐哥兒嗜甜,捧着半隻八寶糉子,吃的正香。
糉子雖好吃,可糯米不好克化,三太太便只允許他吃半隻。
端午是大節,孝中雖不吃酒席,今日大家也在上房這邊用飯。
偌大的尚書府,東西兩院加起來是三路五進大宅,三百來間屋子,可住着的主人只有桌上這五人,連分桌都無需分桌。
要是沈珞沒有夭折,沈家現下應該已經有孫輩。要是沈珏還在,家裡也能多些熱鬧,徐氏面帶慈愛,卻總是不知不覺地想起昔日往事。
徐氏望向沈瑞,沈家現下看着平穩地度過了沈滄之喪,以後往哪裡走,能走到哪一步就要看沈瑞的。與當年太爺病故,沈滄三兄弟的艱難相比,如今外頭姻親、族親護着,處境已經好過太多。沈瑞又是個持重性子,只要沒有意外,二房總會再現輝煌。
運河一處碼頭,坐在船艙口,看着外頭懸掛的氣死風燈,沈玲咬了一口手中糉子,眉頭不由皺起。不過是尋常是小棗糯米糉子,是白日裡小廝在岸邊碼頭兜售的老嫗手中買的,爲的是應個景,到底是過節。可是糉子葉保存不善,帶了黴味,糯米也是陳米,不怎麼勁道。同家中吃過的糉子相比,這個實在難以下嚥。這個“家”指的自不是三房,而是沈洲身邊的那個小家。
沈洲雖不怎麼理庶務,可身邊人事安排都是徐氏親自過問過的,廚房裡跟着兩個得用媽媽,一個擅治席面,一個專精點心。幾年下來,沈玲的嘴已經被養刁了。
“恨不得早點回南京啊……”沈玲放下糉子,低聲囈語。
想起賢妻嬌兒,沈玲的神色紓緩,原本焦躁的心緒也漸漸平靜下來。
已經使人打聽過來,沈珠坐的是一艘官船,官船素來走的慢,追了一日沒指望追上,再過三、兩日就差不多了。
沈玲不知道,沈珠因心情不好,在這裡碼頭下了船,今日滯留在碼頭上。
碼頭邊的客棧中,沈珠彈了彈身上簇新的衣服,將一塊碎銀子丟在小二懷裡。
“謝謝沈相公……”小二躬身道。
門口虛掩着,站着一個錦服青年,膚色白皙,細眉細眼,手中搖着一把摺扇。
“讓吳兄久等了……”沈珠帶了幾分歉意道。
那青年打量沈珠一眼,以扇掩口道:“賢弟客氣,古人說芝蘭玉樹,見了沈珠,方知古人誠不欺我,……”
沈珠腰身挺得更值,自謙道:“吳兄謬讚,吳兄氣度風儀,亦是珠平生罕見,榮幸之至……”
沈珠是真心實意誇獎,這青年容貌俊秀,談吐精緻,穿戴不俗。不說別的,身上料子,看似尋常平綢,實際是不亞於貢品的稀罕物,就是沈珠也只是見過沒有穿過腰間一塊小兒巴掌大的平安無事牌,細膩如脂,價值千金。沈家三房亦是大富之家,沈珠供應又是頂頂好,見到這青年都忍不住自慚形愧,可見這青年富貴逼人。
“敬人先敬衣”,世人多半如此,沈珠亦不能免俗。
沈珠與其說是被這青年的氣度風儀吸引,還不如說是被這份富貴折服,生了攀附的念頭。
沈珠心中殷切起來,低頭再看自己的衣裳就堵心。他昨日挾怒而出,連身邊小廝長隨也都撇下了,行李什麼的更沒有,只是身上帶得幾張莊票,纔沒有顯得狼狽。昨晚宿醉,身上儒生服都蹂得不行樣子,這纔打發客棧小二去買了套成衣,雖也是綢衣,可卻顯得寒酸了。
那青年似沒有發現沈珠的窘迫,溫煦道:“都是小弟昨日拉沈兄吃酒,才耽擱了賢弟今早登船……賢弟要是不嫌棄小弟粗鄙,就與小弟同行吧……”
這青年滿臉真摯,沈珠是有心攀附,假意推脫了兩句,就應下了。
少一時,兩人到了碼頭,登上一座樓船。
看着比華麗的艙室,還有這份敢夜間行船的膽氣,沈珠越發肯定這青年身份不凡,自是不願意露了怯,少不得將祖上榮光與現下宗族勢力拿出來說一說,什麼“學士之後”,“松江首姓”,“滿門儒衫”,“兄弟雙狀元”。
這青年果然滿臉欽敬之色,眼中異彩連連,應和道:“松江沈氏,久仰大名,不愧江南士族之首……”
沈珠與有榮焉,道:“不過是耕讀傳家罷了。”
那青年神色閃了閃,道:“賢弟自謙了,松江本就富庶之地,沈家又在松江傳承幾代,這底蘊就不是尋常士紳能比得上的……”
沈珠“哈哈”一笑:“不過是田畝數多些,出士的族人多些罷了。”
什麼二房尚書與祭酒,九房的學士,四房的狀元,宗房的知府,五房的東宮屬官……沈珠都洋洋得意地點了一遍
這青年口中贊聲不絕,聽完少不得問道:“不知賢弟府上是貴宗那一房?”
沈珠一頓,道:“小弟是三房嫡支,與宗房、二房、四房尚是五服親,只是先祖父壯年而逝,家父身爲長兄,爲了看顧三位幼弟耽擱了進學,幸好在庶務上所長,也積攢下一份家業,日子過得也隨順,不能說在族人中數一數二,也無人敢小視。只是幾位叔父年歲漸長後,受人蠱惑,鬧出分家爭產的醜事,家父如了他們的願,也是灰了心,如今不過是守業罷了。”說到最後,已經是面帶唏噓。
“人心不古啊”青年跟着嘆道。
沈珠並不覺得自己是信口雌黃,反而真心覺得三房如今境遇都是幾位叔父的緣故。長兄如父,自己父親雖沒有親自經營,可要是沒有他這個讀書人支撐門戶、坐鎮家中,幾位叔父怎麼能毫無後顧之憂地拓展生意?其他房頭也不懷好意,要不然也不會慫恿幾位叔父分家分產。歸根結底,還是窺視三房產業罷了,四房沈源勾結賀家,不就是爲了侵佔三房產業?
只是到底記得家醜不可外揚,沈珠纔沒有將幾房勾心鬥角的事情說出來,只將錯處歸到賀家頭上,連“挑唆”幾位叔父分家的罪魁禍首也成爲賀二老爺。
至於賀家針對沈家的原因,那自然是賀家當朝侍郎不忿一直被沈家壓着一頭,這纔在沈家二房尚書病故後欺壓沈家。不過沈家就是沈家,就算沒了個尚書,還有其他人,這纔有沈理出面“遏制”賀東盛,使得賀家不得不收斂的後話。
懷着對賀家的厭惡,沈珠口中這賀家就成爲“暴發戶”。
說起賀二老爺來,沈珠也是滿臉鄙視:“枉爲讀書人家出身,行商賈事,不過有幾個銀錢就自以爲是起來,如今也就是他們家大老爺肯低頭,大事化小,要不然兩家少不得要好好算一算……”
天色已晚,沈珠折騰兩日也沒有歇好,面上露了乏色,這青年就告辭了出來。
繞到後邊一處艙室,這青年神色恭謹,隔着門低聲道:“王爺……”
“進吧”裡面傳來慵懶的說話聲。
這青年推門而進,進了艙室。這艙室有四個沈珠住的艙室那麼大,燈火通明,中間茶几旁邊,坐着一人,正拿着巴掌大的紫砂壺,徐徐倒茶。
那人年紀二十五、六歲,漫不經心地道:“不過是不知世事的酸丁,怎麼就入了你的眼了?”
青年滿臉帶了光彩道:“王爺,這沈珠可不單單是個秀才,此人不僅有趣,說不得還是個送財童子”
那人這才擡起頭,帶了幾分興致:“送財童子?”
“這可是松江沈氏的嫡支,都說蘇鬆文風鼎盛,這沈家可真是了不得。出士族人十多個,京官就四、五人……只可惜了沈滄,要是沒有病故,在尚書位上少說還能再任十年……”青年道。
那人嗤笑道:“你倒是貪心,這是人想要,財也想要不成?”
那青年點頭道:“王爺前幾年開始養人,處處需要銀子,沈家百年底蘊,就算離得遠些,也值得籌劃一回了……至於人麼?只要上了王爺的船,王爺京中就多了一門助力……”
那人無可無不可地道:“你既看上了,就安排吧,只是勿要露了行跡在外頭……”
青年道:“王爺放心,太湖那邊的人手養了好幾年,平素裡不過小打小鬧,這次往松江去,也是練兵……要是順利的話,以後說不得那邊的經費就無需王府這邊費心……”
聽到“練兵”二字,那人方鄭重起來,皺眉道:“還以爲你要小打小鬧,這是要大鬧一場?松江府不是偏遠之地,周邊駐守衛所,這般也太冒險……”
那青年道:“王爺放心,松江可是臨海……”
那人依舊皺眉道:“是要打着倭寇之名?倭寇與漢人形狀不同,難免被人看出一二……”
那青年眼神轉了轉道:“不是還有個與沈家針鋒相對的賀家,到時留些首尾指向賀家,自然有人替咱們遮掩了結此事……”
那人神色深邃起來,想了一會兒道:“勿要輕動,還是打發人去松江好好探探底。松江富庶,未必就選了沈家……要是賀家那邊穩妥,選賀家也好……”
大劫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