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沈舉人宅,張老安人上房。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張老安人知曉宗房大太太與五房大太太馬上就要上門來清點孫氏嫁妝,氣得渾身直哆嗦。
沈舉人之前因怕節外生枝,並沒有知會張老安人此事,直到現在瞞不住,纔對張老安人說了。
張老安人想着前些日子沈舉人尋由子從自己這裡搜刮走的寶石盆景、象牙炕屏等好東西,只覺得心肝肉都跟着疼了:“非涉家法族規,沈家各房家務自專,這是幾輩子傳下的規矩,宗房大太太怎麼就敢壞了規矩?”
沈舉人悶聲道:“又於宗房大太太事,是賀家那邊的要求……賀老三爺畏懼京中二房之勢,怕擔於系……”
在他眼中,宗房大老爺是好的,宗房大太太也是好的,多事的是賀家人,還有……京中的二房
沈瑾坐在沈舉人下首,眉頭微蹙。
這個時候清點孫氏嫁妝,真的是賀家人提出來的麼?
如此明顯的戒備,不是打賀家的臉?新太太沒等進來,就來上這一出,未免太不好看。
不管如何,兩家既訂了親事,待小賀氏進門就是一家人,可這哪裡像是一家人的做派?
張老安人顯然也想到此處,嗤笑道:“到底不是嫡親的妹子……這哪裡是折騰咱們,這是折騰小賀氏……”
沈舉人顯然不願提這個話題,見張老安人還滿臉不忿模樣,勸慰道:“不過是清點一下,東西還在四房,也沒有被旁人佔了去”
張老安人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望向沈瑾的目光就添了幾分慈愛:“那些東西,有一半是瑾哥的……祖母幫你收着可好……”
沈瑾點頭道:“那是自然……勞煩祖母爲孫兒操心了……”
沈舉人見這祖孫兩個一問一答,將自己撇開,心中就有些不痛快。不過想想沈瑞名下還有一半,心氣就稍平些。
沈瑾已經十八歲,不管今年鄉試結果如何,都該議親了,如今名正言順分了孫氏的嫁妝,以後聘禮就已經出來一半。沈瑞那裡,也是如此。
他倒是沒有惦記妻子嫁妝的意思,只是東西都是死的,人是活的,與其將那些東西堆積在庫房裡,還是用起來的好。
如此一來,以後兩個兒子成親的聘禮就省下一半銀子。
想到沈瑞,沈舉人有些走神。
二房的嗣子選的到底如何了?沈瑞到底有沒有希望入嗣二房?
若是沈瑞入嗣二房,做了侍郎府的公子,那他是本生父,是不是也能跟着借光?又想着,自己生養了沈瑞一場,即便二房真要過繼沈瑞做嗣子,也沒有白搶了人家兒子的道理。
只是嫡子出繼,也太難看了。
若是二房大太太不是孫氏故人,對沈瑾似乎抱有成見,沈瑾反而是最好的嗣子人選。
沒一會兒,宗房大太太與郭氏聯袂而至。
張老安人是長輩,固然糊塗,她們該盡的禮數還是得周全,便過來上房請安問好。
張老安人見了這兩人,心頭熄了的火氣立時又起來,譏諷道:“宗房大太太操心的事情倒是越來越多,怕是將族裡的事情都當成家事了……”又對郭氏道:“鴻大太太莫要忘了,瑞哥是四房的兒子,不是五房的,即便鴻大太太幫着瑞哥打理產業,也不過是幫忙。”
宗房大太太神色淡淡道:“四房沒有當家主母,我費點心不算什麼?總比出了差子,貽笑大方的好”
郭氏亦不卑不亢道:“勞煩老安人提醒,侄媳不敢忘,定會幫瑞哥好好看着,不會讓他被欺了去
這族妯娌兩個,硬邦邦地將話頂回來,張老安人氣了個仰倒。
宗房大太太不與張老安人磨牙,望向沈舉人道:“我與弟婦既來了,那也莫要耽擱功夫了……”
沈舉人既埋怨張老安人多事,也有些怪宗房大太太與郭氏的不客氣,皺眉道:“東西都在正院廂房鎖着,讓瑾哥帶兩位去。”
宗房大太太自然無二話,她上了年歲,又是嫂子,與沈舉人在一處無需避諱;郭氏卻是族弟媳,與沈舉人還是避開得好。
沈瑾得了吩咐,前頭帶路,領着兩位長輩去了正房。
因新太太進門的日子就剩下一個來月,正院這裡已經煥然一新,只有東廂小庫房因裝着孫氏嫁妝,還沒有收拾出來。
沈瑾拿着孫氏進門時的嫁妝單子,沈舉人不是沒想過在這上動手腳,不過又擔心被揭破,終究還是原樣遞上來。
宗房大太太,果然有備而來,拿出一份一模一樣的嫁妝單子。
原來當年孫氏進門嫁妝單子攏共有三份,四房這裡一份,宗房留了一份,剩下一份在徐氏手中。
單子上記得清清楚楚,從產業到傢俱到擺設到衣料首飾。
東廂房裡,亦是堆了滿滿一屋子。
不過宗房大太太見了卻是皺眉,郭氏臉上也有些難看。
只因這一屋子大多數都是些陳舊的傢俱擺設,嫁妝單子上值錢的物什十不存一。古董珍玩本有十箱,如今剩下不到三箱;各種金銀器,更是就剩下鎏金、鑲銀的這些花哨東西;瓷器擺設,看着倒是有不少,不過器形粗糙,讓人不得不心生疑惑。
除了那些用了多年的黃花梨傢俱之外,其他的東西與嫁妝單子上對比過後,剩下不過三、四成。
按照道理,那些東西,即便破了損了,總有賬目可循;可孫氏已故,沈舉人也沒有多解釋的意思
沈瑾在旁,看着宗房大太太與郭氏面帶寒霜的模樣,只覺得羞臊的不行。即便這些東西並不是他侵佔了去,可他畢竟是四房子孫。長輩們有不是之處,他心裡也難受。
在他心中,對於嫡母向來崇敬,如今看着這零散的嫁妝,也生出幾分感嘆來。
說句不恭敬的話,以孫氏的行事爲人到了其他人家,日子說不得會好過些;自己祖母與父親的性子,實是不夠寬厚。
宗房大太太沒有打發人去請沈舉人,只是一邊清點,一邊叫身邊侍婢重新登基造冊。
廂房裡都是大件東西,小件只有那三箱古董珍玩,還有幾套金銀器皿、以及不成套的瓷器擺設,登記起來並不慢。
只是在登記那些瓷器的時候,郭氏開口道:“要不打發人問問源大老爺,是不是下人放錯了東西
孫氏的嫁妝即便過了三十年,可依舊能瞧出個頂個都是好東西,這些瓷器形狀倒是與嫁妝單子能對上,可看着半點不精緻。
宗房大太太搖頭道:“不用費事,源大老爺既預備了這些東西,咱們就按這些登記好了……”
她過來清點孫氏嫁妝,可不是爲了與沈舉人扯皮。
郭氏無奈,也不避諱沈瑾,嘆氣道:“不說旁的,就是源大嫂子生前屋子裡常見的幾件擺設,這裡一件也沒有……”
她們畢竟是沈家婦,不是孫氏族人,能想到此處,提前分了孫氏嫁妝已經不容易,要是再就嫁妝物件與沈舉人扯皮,旁人只會覺得他們多事。
沈瑾低下頭,幾乎能抵到胸口前。
宗房大太太瞥了他一眼,心底嗤笑了一聲。
去年四房的新鮮事一茬接一茬,其中就有沈瑾生母鄭氏離開沈家之事。聽說當時鄭氏帶走了整整兩車東西,裡面就沒有孫氏的嫁妝?要知道,那個鄭氏,可是做了四房二十來年的“二房”,甚受沈舉人寵愛。
這母子兩個,纔是成了精,半點虧也不吃。兒子這裡名利兼收,鄭氏那裡眼見扶正不成,立時想法子出了沈家。
可笑孫氏那個糊塗人,生前自詡爲良善人,卻忘了“養虎爲患”的道理,逼死了自己不說,連帶着沈瑞這個元嫡之子對庶兄都要退避三舍。
新單子很快就整理好,宗房大太太與郭氏按照上面物件的大概價格,將東西分了兩份,單列了兩個單子。
宗房大太太對沈瑾道:“收拾的差多了,去請你父親過來”
沈瑾應聲而去,過了半盞茶的功夫,與沈舉人一起回來。
兩個單子,沈瑾與沈瑞兄弟一人一份,沈瑞既不在,就由沈瑾先鬮了。
沈舉人無異議,東西就被擡出來,按照單子分作兩處。
沈瑞名下那一份,直接擡到沈瑞院子的廂房中,而後上了三道鎖。三把鑰匙,宗房大太太、郭氏、沈舉人一人一把。
沈瑾那一份,張老安人雖提過要代沈瑾保管,不過沈舉人胳膊一揮,也按照沈瑞的例,擡到沈瑾院子的廂房上了鎖。只是這回宗房大太太與郭氏都沒理會,沈舉人便只叫人上了一把鎖,將鑰匙自己收了。
沈瑾那份單子,宗房大太太叫人抄了兩份,一份給了沈舉人,一份給了沈瑾自己收着;沈瑞這一份,則抄了三份,除了沈舉人之外,宗房大太太與郭氏手上一人存了一份。
清點清楚,事情完了,宗房大太太與郭氏便告辭離開。
沈舉人轉到沈瑞院子裡,看着廂房上的三把鎖,只覺得礙眼無比,差點就要叫人立時將鎖砸開。
不過想着宗房大太太與郭氏抄走的單子,他又歇了心思。
待回了書房,看着東廂一間上鎖的屋子,沈舉人面上很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