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溥喜讀書,不善交友。
儒林好友,算來算去,其實就王艮一人。
王艮臨行前對黃昏說了一句話,說黃昏之叔母有大節,他略有不解,還以爲這少年郎叔父叔母是書香名士,要不然哪能得王艮如此高評。
讓黃昏和吳與弼在自己對面坐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黃昏猶豫了。
王艮認識自己,那麼這具身軀的主人叫什麼名字?
吳溥見狀,還以爲黃昏有什麼顧慮,笑道:“不說也無妨,你暫且住下,待城裡太平後,我再送你找親人,可終究需要個稱呼。”
黃昏想了想,“我叫黃昏。”
吳溥點頭。
這是個好名字,也是個隨意的名字,以爲是黃昏臨時取的假名,心裡暗道一聲不錯,這少年郎有着超乎年齡的穩重和謹慎。
話說,朝中姓黃的臣子確實不少。
黃子澄、黃觀之流。
揮手,“與弼,帶黃昏去睡罷,你倆暫住一房。”
躺在牀上,黃昏儘量躲着吳與弼,很多年沒和老婆孩子以外的人睡一張牀了,有些不習慣。
沒吃晚飯,肚子咕咕直響。
吳與弼翻身坐起,“餓了?”
黃昏點頭。
吳與弼忍不住笑說,“傍晚我爹沒回來,我自己下的面,看你睡的香,沒叫你起來,等一下,我給你拿個好東西。”
翻身爬起,打開沉重的實木櫃門,翻箱倒櫃片刻,拿了個手絹包裹坐在窗櫺下,小聲喊黃昏過去,一層層掀開,露出幾個樣式精美的桂花味糕點。
“隔壁嬸兒給的,她想當我後孃……”
黃昏哭笑不得,“你被賄賂了?”
節操呢。
吳與弼賊笑着,眸子清澈,遞給黃昏,“吃兩個吧,可好吃了,你別說,我挺希望隔壁嬸兒當後孃的,就是我爹拉不下面子,端着吶。”
黃昏樂了。
糕點確實不錯,似乎是自制的。
小聲問吳與弼,“王艮很可能會殉國,你爹作爲他的好友,就一點也不擔心麼。”
吳與弼沉默良久,道了句還能怎麼辦。
確實如此。
有些人之所以青史垂名,正是因爲氣節,若是能救,吳溥能看着好友殉國而亡?
這是歷史裡的一道壯哉風景線。
王艮用生命追求家國大義,若是吳溥阻止他,反而會背上罵名,這是封建王朝讀書人的迂腐之處,說不通的。
窗櫺外,隱約可見吳溥的房間,燈火不熄。
這一夜,吳溥徹夜不眠。
黃昏也徹夜不眠。
1402年的六月,燕王朱棣經過一場後人覺得匪夷所思的靖難後,走入應天府城,在青史上書寫濃墨重彩的永樂兩字。
這一天,自己也來了。
一個思想奔放的現代人,在永樂大帝朱棣治下的大明王朝,能做什麼?
黃昏惆悵且恐懼着。
天亮時沉沉睡去,等他醒來,已是晌午時分。
吳與弼做了些簡單的粗茶淡飯——吳溥只是翰林院編修,薪俸不高,又是個清水衙門,家裡經濟並不算好。
吳溥從外歸來。
情緒低落。
讀書人講究個食不言寢不語,飯後,吳與弼洗碗涮鍋。
吳溥喝着茶,和黃昏坐在樹蔭下。
許久,才嘆道:“汝止兄走了。”
汝止,王艮的字。
黃昏早知道會有這個結果,根據史書記載,昨夜在吳溥家夜談之後,解縉連夜去覲見燕王朱棣——“縉馳謁”。
胡廣在第二天投降,十分聽話——“召至,叩頭謝”。
多麼有效率,召至,一召就至。
而且叩頭行臣子禮。
多自覺!
建文二年科舉的探花李貫也不落人後,在史書留下了個“貫亦迎附”的印記。
夜談之時沉默不語的王艮回家後,對妻子說:“我是領國家俸祿的大臣,到了這個地步,只能以身殉國了。”
從容自殺。
建文以貌取人,王艮卻未以勢取國。
昨夜有兩個說話的人,一個不說話的人。說話者說出了自己的諾言,最終變成了謊言,不說話的人沉默,卻用行動實現了自己心中的諾言。
想了想道:“有人之死輕如鴻毛,有人之死重如泰山,王艮求仁得仁,千百年後,世人會記得大明王朝有這麼一個讀書人,會記得他的這一腔浩然青血,正如那句話,有的人死了,卻永遠活着。”
說番話說得極有水平。
吳溥並不意外。
道:“那麼你呢,何去何從?”
黃昏心頭憂鬱,我一個穿越者來到封建王朝,其他的不說,沒有生存攻略就這麼跑到大街上,和找死有什麼差別。
心中一橫,豁出去了,看過的所有穿越小說,主角都要藏匿穿越者身份,我偏要兵行險着,把穿越者打造成一個可以見人的偉光正職業。
走迷信路線,先做到簡在帝心再說。
這是他深思一夜的決定。
這裡是大明。
封建王朝。
黃昏不想在這樣一個弱勢者連生命都無法掌控的封建朝代做一個魚肉,要想主宰自己的命運,只能成爲公司領導層的一員。
可這是皇權社會。
跟對老闆很重要。
就用穿越者的身份,以超越這個時代的知識和見解作爲金手指,走入永樂大帝的視線裡,做到簡在帝心,從而抱住朱棣這根大明王朝最粗壯的大腿。
朱棣當總裁,我當個助理不行麼?
當務之急,是要在吳溥家裡死皮白臉的蹭是蹭喝,沒了後顧之憂才能從容創業。
略微沉吟,緩緩道:“吳叔,其實我不是一般人。”
吳溥點頭。
他知道黃昏確實不是一般人。
黃昏卻沒明白吳溥點頭的意思,繼續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種特殊職業,集心理學、行爲邏輯學、人類行爲學、星象學、數學……等多門學問之大成,從而達到準確預知未來之事,類如話本小說裡的神算子。”
“哦。”
吳溥沒甚在意的應了聲,旋即瞪大雙眼,“嗯?”
什麼意思……
世間哪有能準確預知未來的人。
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蓋棺定論的道:“行了,莫要再胡言亂語。王艮認識你叔父,如今他已仙去,這應天府城芸芸衆人,再無人知曉你身份,且放心在我家住下,若你叔父歸來,你再自行抉擇罷。”
黃昏愕然。
聽吳溥的意思,他已經知道自己在大明的身份了。
吳溥確實已經知道了。
但他不能說。
王艮說的沒錯,黃昏之叔母有大節,然而黃昏之叔父卻不好說,若是歸來也如解縉一般,倒也還好,黃昏可歸家繼續讀書。
若是歸來如王艮那般有骨氣,黃昏歸家亦是送死。
朱棣會清算的。
登基之後,這天下會死很多人。
黃昏沉默許久,“吳叔,你是怎麼知道我身份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
吳溥暗暗頷首,黃昏穩重謹慎之餘,還極其聰慧,一點也不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想了想,道:“昨日淮清橋下有人攜兩女兒及其府邸眷屬投水,倒是巧了,那位投水的大義之人,汝止兄確實認識。”
黃昏心思電轉,“我也是投水之一?”
吳溥點頭,道:“應該是。你也別過於憂傷,她們的屍首已下葬,待過些日子風平浪靜,你再去墳塋上香罷。”
黃昏僵滯。
1402年,朱棣進城後在應天府淮清橋投水的事,有書記載的只有一樁:黃觀之妻。
我是黃觀的家人?!
沉默許久,才嘆道:“叔父不會回來了。”
黃觀也會投水殉國。
可惜了。
大明王朝唯二的連中三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