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反覆,何時是個盡頭?”
在道出這句話之後,王文白那看似平靜的的神情變得有些激動,他的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出了那些羅圈腿,浮現出了那些自幼兒時便騎在馬上的草原部族,甚至他知道,也許在那無數次露水情緣之中,某一個女子會產下他的子嗣。
幾年後,他的子嗣會像其它的草地上的部族的男子一樣,開始學習騎馬、射箭,也許幾十年後,那個相貌與他相似的男子,同樣也會和其它人一樣,騎在馬上,入寇關內。
到時候,中原繁華之地,又將再一次升起狼煙!
作爲軍人,他的職責就是避免這一切的發生,就是千方百計阻止這一切!爲止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對敵人仁慈,就是對同胞殘忍!
“若是如此,那便是永無止境!”
朱明忠點點頭,他知道,王文白並不是在誇大其詞,草原上一個部族的衰敗,總是伴隨着一個部族的崛起,至少在過去的兩年餘年之間,這就是草原上的法則,而草原上的另一個法則就是,當那些部族強大之後,擴張的本能和野心,總會驅使着他們南下,驅使着他們進犯中原。
不但歷史上如此,現在這一幕正在上演着。幾十年前,瓦刺人向西退出蒙古高原,並分裂爲4部:準噶爾部,和碩特部,土爾扈特部,杜爾伯特部。而滿清將其稱爲“漠西蒙古”。
其中和碩特部顧實汗在近三十年前受四世班禪和五世達賴的邀請入藏,並趁機佔領全藏,建立了“和碩特汗國”。其版圖包括整個青藏高原,而顧實汗則受到滿清順治帝的冊封。
在漠西蒙古中最後崛起的是準噶爾汗國。他擊敗的第一個對手是土爾扈特部,土爾扈特部被逼西移。最終土爾扈特人遷移到俄羅斯的頓河與烏拉爾之間的廣大地區。十幾後後,在噶爾丹即位之後,在他的一手努力下準噶爾帝國達到極盛。他首先統一了漠西蒙古四汗國,隨後,他南下征服了回部察合臺汗國,建立了可與大清抗衡的,方圓500萬公里的大帝國。
也正因如此,自覺實力強大的噶爾丹決心取代大清。他首先進軍外蒙古,土謝圖汗等被擊敗,逃入內蒙。噶爾丹追進內蒙,劍指京師。面對噶爾丹的威脅康熙不得不親征,率清軍與噶爾丹在烏蘭布通決戰。儘管這一切擊敗了準噶爾向內擴張的腳步。但是在隨後的幾十年間,準噶爾一直都是滿清的心腹之患,直到乾隆時期纔得到徹底的解決,而乾隆是如何徹底解決準噶爾的問題呢?
“那麼,如何阻擋他們如此反覆?爲害中原?”
擡起頭來,朱明忠看着王文白反問道。
深吸一口氣,王文白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無法接受的,但在他看來,這是唯一能夠降服草地的辦法。
“進攻!”
王文白的話聲不大,甚至可以說,只是剛好讓大王聽到。
“不斷進攻,不斷的向草地上的進攻,每一個水草肥美的牧場,都要設立衛所,衛所兵世代於衛所屯田!”
在提出這個建議之後,王文白又展開另一張紙,那是他在草地上歷時兩年琢磨出來的“平虜之道”。
“衛所可以不大,只是一座小形的五星堡,堡壘上設有大炮,屯兵百人,一座堡壘控制一片牧場,數個堡壘,就可以控制整個牧場,草地上向來是逐水草而生,若是牧場爲衛所控制,其必定無法生存,其爲生存,只能不斷北移,而我等則以衛所北遷,草地以帳篷爲生,我漢人可以以堡爲憑,一地平復之後,既可移民充實,駐軍北遷,如此反覆,直至將其趕至數千裡外之冰海!”
看似不足爲奇的言語,實際上不過只是開始,作爲讀書人的王文白,並沒有提到如何進攻,而只是言道着在進攻之後,如何鞏固,如何鞏固既有的戰果,讓草地爲漢人所用。
“大王,現在江北每年所需要羊毛豈止千百萬斤,待到全國平復之後毛呢需求只會更多,而內地並不適合養羊,屯民可以於草地上養綿羊,如此草地便會從過去於我無用的不毛之地,變成肥沃之牧場,每年億萬斤羊毛,非但可成屯民生計所繫,亦可草地爲之繁華,待到草地上堡成鎮、鎮成縣、縣爲府之時,那草地與關內府縣又有什麼區別?”
視線落在王文白的身上,朱明忠不住的打量着這個已經三十幾歲的軍正司軍正,在軍正司像他這樣書生出身的軍正着實不少,但是能有他這個眼光的,卻非常罕見,不說其它,單就是移民養羊,這個看似簡單的建議,其實正是化被動爲主動,在歷史上,儘管中原王朝無數次攻入草原,最終卻只能不斷撤回,使終無法控制草原,甚至只能借“養寇”的方式,扶持一部作爲打手,以防止其它草原部族對跨的威脅,但是最後往往卻遭反噬,且不說漢代的匈奴,就是幾十年前的朵顏三衛,正是這種“養寇”這種以夷制夷的“效果”,甚至就連同建州女真,一開始,也是大明在邊關的“打手”,他們正是藉助明軍的支持才得已做大。
而中原王朝之所以無法佔據草原,正是因爲草原不適合耕種,即便勉強耕種幾年後也會變成沙地。也正因如此,中原王朝如果想要統治草原上,駐軍的糧食、用度就必須從內地接濟,最終變成王朝的負擔,財政上持續不斷的壓力,使得中原王朝最終都會放棄草原。
除非把草原變成奶牛,否則一時進軍,最終也將以撤退而告終。而牧羊就是最好的選擇,甚至朱明忠之所以選擇呢制軍裝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爲呢絨的保暖性,更重要的是因爲羊毛可以讓草原變成中原的奶牛。而想要這頭“奶牛”就必須要把草原牢牢的抓在手中。要讓“奶牛”長期不斷地擠出“奶”來,就得養好、長好,而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平定草地。
但如何平定草地呢?
“那麼……”
沉吟片刻,朱明忠反問道。
“以你之見,應該如何平定草地,畢竟,他們在那裡本來好好的放着牧,不到迫不得已,我想是絕不會讓咱們過去築堡屯兵的吧!”
怎麼可能會贊同呢?
“打!”
再簡單不過的回答,除了這個回答之外,再也沒有了其它更爲合適的答案了。
“只要把他們打服就行了,而且……”
沉吟片刻,王文白的話聲略微一沉,然後說道。
“這種打,必須要打得徹底,觀草原部族,兩千年來,其雖是以強者爲尊,但往往是既降復叛,其行可謂是自取誅滅之道。而對此,草原上亦有着草原上自己的規矩,所謂入鄉隨俗,如果大王欲平草原,非得用草原上的規矩不可,非如此,不能平草地,非如此,草地部族亦不可能臣服於天朝之威!”
什麼是草原上的規矩,王文白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朱明忠同樣也沒有問,他只是略點下頭,用極爲尋常的語氣說道。
“把你的建議先編寫成冊吧,待到軍令部討論之後,自然會做出決定的!”
什麼是草原上的規矩,朱明忠很清楚,至少滿清用他們的行動告訴他,什麼是草原上的規矩,這個規矩再簡單不過“帝怒上,將帥怒於下,合圍掩羣,頓田網而大獼之,窮奇混沌兀饕餮之羣,天無所訴,地無所容,自作自受,必使無遺育逸種於故地而後已。”
什麼所謂的“明修長城,清修廟”,不過只是牽強附會而已,不過只是某些當不夠奴才的玩意用這句話去彰顯滿清的“不戰而平蒙古的功績”,所謂的不戰,不過只是扯淡。蒙古人信喇嘛早在蒙元就信了,蒙古人之所以從清初的數百萬人減少到百萬人,宗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至於滿清之所以能夠讓的蒙古人臣服,最根本的原因是“準部”——通過對準噶爾的滅絕,去告訴其它的各部不臣服的下場,所謂的臣服是用數百萬人的腦袋換來的——準噶爾侵入蒙古時,土謝圖汗等人敗退時,就已經將大多數蒙古人併入其帳下,土謝圖汗等人不過只帶了數萬帳軍民撤到內蒙。
對於準噶爾部中有許多被征服的蒙古人,乾隆早就知道,甚至在進攻準噶爾還特意下旨指示“大兵此次進剿,蒙古人必然會大批投誠,如有到巴里坤投降者,可以把他們的頭目先行送至京師,其它部衆可向內地遷行色匆匆,等過了巴里坤之後,對於那些男人,都盡行剿戮,所餘妻子,酌量分賞給官兵爲奴,不得稍存姑息”,甚至就連所謂的“修廟”,也不過只是笑話,在其旨意中同樣命令“將彼處喇嘛等剿辦”。
正像其意料的那樣,上百萬被準噶爾部奴使的蒙古人把清軍當成把自己解救出來的恩人,見到清軍到來時是“婦孺歡呼,如出水火”。可心思縝密的乾隆怎麼可能放過他們,任由蒙古做大。
對於草原上的規矩,滿清歷代皇帝都再清楚不過,他們知道,稍有鬆懈草原部族就會坐大,對於他們,最穩妥的辦法就是“不留一廬一帳”,就是“不留一人”。
強者生、弱者死,弱者追隨強者,這纔是草原上的規矩。至於廟……只有讓對方臣服之後,他們纔會進入廟中向宗教尋思一絲安慰,若不然,如土謝圖汗等王公貴族,爲何心甘情願把王權交予所謂的活佛,蒙古人信教?信的可以殺掉所謂活佛,可以殺死喇嘛。即便是在和碩特汗國,也是汗王高於達賴、高於達賴。
當然,對於這一切,朱明忠並沒有說,他知道,草原上的規矩對漢人來說並不陌生,但是想讓漢人,準確的來說,是那些大臣們同意用用草原上的規矩處理草原事務,是何等的困難。
如此與禽獸何異?
他們或許會如此反問,但他們卻不曾知道,非如此不能平天下。
也因如此,朱明忠並沒有讓王文白說這一切,而只是讓他寫一份報告,然後由軍令部自行討論,這一切只會存在於軍令部之中,外界亦不會知曉,至於其它……正如乾隆所說的一樣“他們外表歸順,內內未可全信,可將他們先遷至巴里坤,再遷往肅州,然後進行誅戮……”,如此方能保證不會有逃竄之人泄漏其事。既然不會有人泄漏,那就自然也不需要考慮到其它人的口舌了。
“大王……”
見大王不讓自己說下去,只是讓寫一份報告,只以爲想法要落空的王文白連忙急聲正欲道出他的建議時,只見朱明忠伸手一揮,盯着他說道。
“草原上的規矩如何,本王不知,但是本王卻知道,於虜寇,總以嚴行剿殺爲要,如此纔不至於遺患後世,至於草地平定……”
沉吟片刻,朱明忠才略爲感嘆的說道。
“非朝夕之功,可徐徐圖之!”
在說出這番話後,朱明忠看着王文白,他自然想到現在的軍正丞,想到他的名義上的岳父,他已經不再適合當軍正丞了!從石磊的私自調查他之後,他就已經不再適合那個職務,只是,過去,朱明忠並沒有更好的人選,但是現在,王文白的出現,倒是讓他對這個在草地上游歷兩年軍正充滿了好感。
“王軍正……”
沉吟片刻,朱明忠還是道出了他的打算。
“本王身邊目下還差一個軍正,怎麼樣,有沒有興趣留在本王身邊?”
因爲軍正丞的位子非常重要,所以朱明忠並不會立即把這個位置交給王文白,他還需要經過一些考驗。至於石磊,現在他於自己身邊還有用處,畢竟那件事總需要石磊去操辦,相比於其它人,石磊無疑更讓人放心一些。
“大王……”
大王的邀請,讓王文白驚訝的同時,他卻想要拒絕,畢竟,相比於大王身邊,他更希望到其它的地方,就在王文白想要拒絕的時候,一個侍從官急匆匆的走了進來,然後交給大王一封密信。
展開信之後,朱明忠先是沉默片刻,然後面無表情的說道。
“就這麼決定了……”
在王文白裡開之後,朱明忠讓人喊來了石磊,然後把剛剛收到的密信遞給了他。
“這……”
看完信的內容之後,石磊神情嚴肅地說道。
“大王,現在這棋他這麼一走,若是臣所料不差的話,這北直隸的民心基本上能讓他收個差不多了。”
石磊在此之前根本就沒有想到會有這方面的變故。
“他身邊也是有人才的!”
朱明忠無奈地苦笑道,
“他的這招棋一走可以說一下子就解決了他的兩個麻煩,一邊是民心,而另一邊則是銀子,現在他不但收了民心,而且還得了銀子。”
眉頭緊皺,朱明忠隨後又搖搖頭。
“不過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現在陷於其中的是他。而不是我……”
大王的話讓石磊不由一愣,他立即想到在清河時曾聽朱之瑜說過的一件事,於是便試探道。
“大王,難道京城真的是個麻煩?”
面對石磊的問題,朱明忠只是故作神秘的微微一笑,然後反問道。
“你覺得哪?”
這,一下真的把石磊給問住了,儘管在清河的時候,他隱約的曾經聽朱之瑜提到過,但是他並不知道原因。
“其實現在京城無論落到誰手裡,都是一個大麻煩。”
笑看着遠處,朱明忠並沒有繼續解釋到底爲什麼是個麻煩。而只是說道。
“就眼下來說,無論是誰得到京城都是弊大於利,尤其是我們更是如此,其實奪取京城無非就是個名,但是這個名不好得啊。指不定一不小心就爲了一點虛名,把自家的本錢都賠了進去。”
這是爲什麼?
石磊詫異的看着大王,他想要知道答案,可是大王似乎並沒有解釋下去的意思,大王只是坐在那裡似乎正在思考的什麼問題?
肯定是和現在直隸的局勢有關,難道還有什麼辦法破解嗎?
“對我們的影響不大!”
沉思良久之後,朱明忠頗爲自信地說道。
“他這麼做,無非就是在收攏民心,可是……一地的民心又有什麼用?”
隨後他站了起來,然後慢慢的在屋子裡走着,他一邊走一邊說到。
“歸根到底,到最後還是要靠實力來解決問題,其實越是這樣,就越對我們有利。他越覺得北直隸的民心已經爲他所收,他就會越來越自信,而這樣的自信,最終會讓他做出錯誤的判斷……”
轉過身來看着石磊,朱明忠先沉默片刻,然後才說道,
“四石,現在有一件事,你要親自去辦,就是去京城,務必讓我們的人在合適的時候都動起來,要製造出一種假象……”
又叮囑一些注意的事項之後,朱明忠又繼續說道。
“至於我這邊……嗯,有必要的話,我會先去瀋陽,這邊要想辦法讓他放開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