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禁再開!
對於身處東南沿海的人們來說,如果說閩王鄭成功收復福建對於他們最大的好處是什麼,恐怕當數海禁再開。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對於沿海的人們來說,他們所能依靠的僅只是大海,而滿清佔領福建後,非但下令禁海,而且唯恐沿海百姓接濟鄭成功等抗清力量,下令拆毀所有雙桅以上海船,如此一來,這東南沿海自然是日益蕭條。而在福建光復之後,海禁作爲滿清的劣政,自然被立即廢除,而且因爲鄭成功一直以來都主張“通商裕國”,所以在其鼓勵下,福建數港同時開港通商,以至於不過短短數月間,這曾經死氣沉沉的沿海港口,便熱鬧了起來,每日都有商船進出各港,運來各地的貨物。
這日,一如往長一樣,就在何斌於船上徵收稅款時——現在他是廈門提舉市舶,掌發放船舶出海公檢、公憑,檢查出海船舶及管理所轄口岸船隻,徵繳關銳等事宜。而他之所以能任這一官職,皆與其向鄭成功獻出鹿耳門海圖有很大的關係,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擅長征繳船稅,在其任廈門提舉市舶不過兩個月,這廈門的關稅就增加了一倍有餘,偷稅漏稅之事大爲減少。
當然,對於何斌來說,他的夢想並沒有止步於廈門提舉市舶,他已經從其它人的口中得知,閩王很有可能命他主持東南沿海諸港,提舉諸港市舶,以增加各港關稅。也正因如此,他才希望能夠在廈門成就一番事業,當然報答國姓爺只是其次,真正的目的是爲了讓國姓爺相信,他何斌能夠勝任提舉諸港市舶一職,而且能夠爲官府充實藩庫,過去,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能夠當官,現在既然那烏紗帽已經戴在他的頭上,這樣光宗耀祖的事情,自然不能錯過。
人總是要有一些夢想,對於現在的何斌而言,他的夢想已經不再是拿下熱蘭遮城,去報復那些紅毛夷的“忘恩負義”,現在,他的夢想就是戴上這烏紗,一步步的成爲達官顯貴,只有如此,才能光宗耀祖,才能讓他不敢小瞧。
“……175兩,嗯,是什麼船,……”
看着報關單上寫着的船型以及船的長寬,何斌的眉頭頓時一皺,盯着單上的名字,然後尋思道。
“這趙國平肯定是收人好處了,這樣的船,就沒有這麼小的,一定要嚴查……”
作爲一個“老海關”,在熱蘭遮城當了十幾年的海關通譯,對於各種船的規格早就瞭然於胸,自然知道那些船是怎麼樣偷稅漏稅,當然也知道,海關的關員如何受賄,現在,有了夢想的他,自然不會接受別人妨礙他人提拔之路,就在他剛準備去港上查驗的時候,那邊突然有人報告道。
“提舉,熱蘭遮城有船進港,船上的人帶來了一個消息。”
進門的那人神情顯得有些古怪,在何斌還未出口詢問時,只聽那人說道。
“船上的人說,現在熱蘭遮城已經被明軍拿了下來。”
“什麼!”
驚叫一聲,何斌站起身,他驚訝的看着那人,又一次問道。
“什麼時候的事情?國姓爺什麼時候出發的?”
何斌之所以會這麼驚訝,是因爲他不曾想到國姓爺居然會把他丟在這裡,自己去打了熱蘭遮城,這,怎麼會呢?難道國姓爺就不需要他引船入鹿耳門嗎?
就在他疑惑着的時候,只聽那人說道。
“回提舉,那船上的人說,說,不,不是國姓爺奪的城,是,是南安伯!”
什麼!
南安伯!
南安伯把熱蘭遮城奪了下來!
就在何斌爲這個消息震驚不已的時候,熱蘭遮城被南安伯奪下的消息就已經從碼頭傳至城中,整個廈門城中,盡是一片熱議之聲。
熱蘭遮城!
南安伯……
或許對於前者,人們都不甚瞭解,但是,對於南安伯,他們並不陌生,畢竟,這廈門當年也是南安伯的老巢之一。
“南安伯何許人也?”
在酒樓之中,只聽茶博士在那裡說道着。
“南安伯爲我大明隆武皇帝所封,可這南安伯卻於隆武二年棄險降清,得虧我大明自有忠臣在,國姓爺高義義不附逆,如此一番十餘年苦戰,大明天下方纔有今日……”
茶樓裡茶博士的話是一副欲說不敢說的模樣,畢竟,誰都知道,這南安伯鄭芝龍除了一個南安伯的身份之外,他還是國姓爺、是閩王的父親。
過去南安伯身陷清虜之手,自然不會有什麼人提到他。更不會有人提他當年如何降清,如何讓隆武朝毀於一旦,但是現在,南安伯回來了。所有刻意迴避的問題,都擺到了世人的眼前。
鄭芝龍的身份委實太過特殊,他是鄭成功的父親!而鄭成功是大明擎柱之,作爲他的父親,鄭芝龍當年降清降的也太過的利落,以至於其投降導致了隆武朝的崩潰,更是間接害死了隆武皇帝,過去,他身在虜手,這個責任自然不會有人追究,也無從追究,況且,更沒有任何人會提及此事,畢竟這件事對於國姓爺來說,等同於其逆鱗,但是現在,他回來了!
南安伯鄭芝龍回來了!
現在怎麼辦!
此時,熱蘭遮城已經爲南安伯收復的消息,反倒沒有人注意了,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觀望着,他們在看着鄭成功,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決定。
而對於原本正準備揮師過海入臺灣,奪取熱蘭遮城的鄭成功來說,他整個人也都陷入前所未有的煩惱之中。
在剛得到父親、叔叔等人已經逃出生天,平安逃出清虜之手的消息時,他也曾高興過,也曾心道着“媽祖保佑”,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卻又不得不去面對另一個事實——父親降清的事實,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迴避的,甚至可以說,父親是大明的罪人!若是沒有父親的降清,當年皇上又豈會身死?大明天下又豈會如此?
儘管內心曾氣惱過父親的降清,但是,畢竟是本王的父親!
又一次,鄭成功就這麼坐在椅上,他的眼睛盯着前方,神情越顯得的嚴肅,甚至就連忙那呼吸也變得有些壓抑。
怎麼辦?
現在,對於他來說,什麼熱蘭遮城之類的,都已經不重要的,他可以不去在意什麼熱蘭遮城,不去考慮荷蘭人,但是卻不能不考慮他的父親。
現在,他的父親就在熱蘭遮城!
父親爲什麼去奪熱蘭遮城?
儘管尚不知道原因,但是鄭成功知道,父親一定是無顏回大陸。
“想來一定是如此了!”
鄭成功暗自長嘆口氣,更是搖頭輕語道。
“早知如何,又何必當初呢?”
想到當初自己是如何苦勸他,他卻固執己見不聽勸說,最後還是攜鄭家全部精銳降清,最後更是爲清虜背信棄義加以圈禁,鄭成功儘管惱怒,但內心卻仍然心痛父親的遭遇。
可心痛總歸是心痛,那時候遠在福建的他,根本無力救援父親,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父親陷入清虜的之手。
現在父親回來了,按照鄭成功的本意,他自然希望能夠見到父親,然後把父親接回來,從此之後膝前盡孝,讓其頤養天年。
可這只是鄭成功的想法,他甚至都不敢說,因爲他知道,父親的罪孽委實太過深重了。畢竟,他是大明的罪人,是他間接害死了先帝。
這些罪孽又豈是他這個閩王所能平息。如果換成其它人,恐怕他鄭成功早就領兵過去,將其擒於鞍前,然後質問他爲何降清,然後再於先帝陵前將其斬首,以告慰先帝之靈。
但他是本王的父親!
父子相殘,天理難容啊!
現在怎麼辦?。
痛苦的閉着眼睛,鄭成功並沒有說話,第一次,他不知道怎麼辦,他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幹些什麼,更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件事,畢竟,他知道,大明是怎麼對待漢奸的。
“漢奸人人得而誅之!”
難道,真的要大義滅親,以告天下嗎?
這個念頭不過只是在鄭成功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就立即否決了,他做不到,因爲那是他的父親。
或許他可以支持朱明忠有關嚴懲漢奸的建議,或許,他可以一紙流放數萬漢奸家眷,一令斬殺數千漢奸,但那些人與他來說不過只是螻蟻,不過是不值一提的漢奸罷了。
可是,鄭芝龍不是其它人,是他的父親!
如果他大義滅親的話,那天下人如何看他?
可,如果他不大義滅親,天下人又如何看我?
一時間,面對這樣的矛盾,鄭成功根本就不知處置。
殺,父子相殘,有違人倫!縱有大義又能爲何?
不殺,大義何在!朝廷法度何在!
殺,不行!
不殺,亦不行!
面對這樣兩難的選擇,鄭成功甚至想要選擇逃避,第一次,他動了這個念頭,他想要暫時逃避這個問題,但是能避得了一時,又豈能避得了一世。
不殺,如何能讓天下信服!
朝廷欲嚴懲漢奸,以鄭芝龍之罪,焉能不殺之以謝天下!
可,他是本王的父親!
本王焉能不顧人倫,行以殺父之事?
你們這些人,難道非得逼得本王殺父,然後再自殺不成!
也許是內心的鬱結,也許是因爲無從選擇,或許是多年的積疾,讓鄭成功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然後一口血從他的口中吐了出來。
“大王……”
恰在這裡,穿着一身宮裝的董夫人走了進來的,看到鄭成功吐血的模樣,立即急聲喊道。
“快,快去喊大夫!”
“不用,不用,切勿驚動他人……”
鄭成功的面孔上流露出一抹苦笑,他輕輕咳嗽着,可是大片大片的鮮血從嘴角涌出。
“大王……”
董夫人接連用衣袖替他擦拭,可是衣袖已經染滿了鮮血,但是鄭成功卻依然吐血不止。他擡起頭,目光從董夫人的身上落到遠處。身體的虛弱讓他的神思已經漸漸模糊,就連忙語氣也變得越來越虛弱。
“夫人,當年我第一次往南京讀書之時……就曾暗自立誓,此生絕不負明,後來,父親領鄭家,舉族降清,鄭家皆降……爲夫不曾降,非是爲夫愚蠢,不知當時滿清勢大,非欲以螳臂當車,而是爲夫自信天地有正氣……這天命絕不在清……天命唯我大明,此生,但凡鄭某一息尚存……必力攬狂瀾……恢復大明,以告慰高皇、先帝在天之靈,若,若是現在身死,亦可告慰高皇、告慰先帝……”
滿目淚水的董夫人定定地看着鄭成功已經越發慘白的容顏,一字一頓地道:
“大王是世間偉男兒所立之誓絕不違背,但大王,現在神京未復,天下未平……大王,談何告慰高皇、告慰先帝?”
現在董夫人之所以會這麼說,是爲了能夠讓鄭成功能夠再次振作起來,而不是消沉下去,她知道大王爲何如此神傷,並不是因爲未能恢復大明,而是因爲父親的回來,讓他無法面對這個兩難的選擇。
一面是忠,一面是孝。
自古忠孝兩難全!
若是忠,就必須殺父以謝天下,若是孝,就要於父親膝前盡孝,令父親能夠安度晚年!
可是,兩者,他都做不到!
對於一生信以忠義的鄭成功來說,他自然無法接受這樣的打擊,如此心情鬱結之下,纔會吐血。而董夫人此時只想提醒他,他還沒有兌現對高皇、對天下的諾言。
“夫人……”
鄭成功怔怔地看着夫人的容顏,見她說得緩慢而堅定,那一雙眼睛,也變得堅硬而冷酷,她的眼中含着淚,那語氣卻是不容質疑的。
她說的對啊,這天下未平啊!
天下未平……
鄭成功低低地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如果可以的話,自己也不想死啊,真的一點都不想……可,可父親。
又一次,鄭成功想到了父親,他想到了少年時第一次見到父親時膽怯,想到了父親的教導,想到了父親身陷虜手時的焦切,同樣也想到了父親的深重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