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十四年的南昌,此時市井上已經不見了去年城市初復時的蕭條,至於那曾經被守城的清軍焚燬的外城,這會大都也已經恢復如初,對於這裡的百姓來說,戰爭帶來的創傷,正在一點點的淡去。對於他們來說,他們正在經歷着“改朝換代”的變化,不過這種變化卻是他們發自肺腑願意看到的,無須官府多言,那壓箱底的漢家衣裳又一次穿在了身上,那頭上也戴着上“一統山河”的網巾。
只待他日北伐成功的時候,這天下就太平了!到時候老百姓就能過上安生日子了。
百姓們如此唸叨着,對於眼下的時局,似乎這江西的百姓大抵上都是滿懷信心,畢竟從那報紙——江北發行的《明報》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發行了到了南昌,一開始的時候,那《明報》是商人們帶過來的,後來《明報》則在南昌設立了發行室,甚至現在還在南昌設立了分社,就地印起了報紙。幾文錢一張的報紙,倒也不貴,最要緊的是百姓多出了一個渠道來了解國事,而不像過去一樣,完全都是本地的讀書人的道聽途說,那些道聽途說的事情總是會被添油加醋,讓人難辨真假不說,有時候還會導致人心渙散。
尤其是隨着一些茶樓、酒館爲招攬生意,特意請讀報人爲客人讀報,從而使得更多的人可以在很多地方聽到報紙,這種方式更是加劇了報紙上新聞的傳播,當官方的報刊通過茶樓、酒館裡的讀報人的口中傳至尋常百姓的耳中。
隨着這種輿論導向的變化,跟着發生變化的自然是民心。那些恢復中國、驅逐滿清的言論以及對滿清暴行的一一披露,在各地士紳百姓之中產生巨大的震動,乃至達到“振聾發聵”的地步,過去人們還想着什麼“大明的氣數已盡”,而現在他們卻相信,即便是大明的氣數沒有了,也要保住漢人的江山。畢竟那些滿洲人從來沒有拿漢人當過人。
在這樣的輿論導向下,尋常百姓對滿清的敵視之心,更是日益增加,他們同樣渴望着大明江山的恢復。也正因如此,人們纔會終日關注戰局,關心着此次大軍西征的消息。幾乎每一個從前方傳來的消息,都會讓他們爲之欣喜。
時值正午,南昌城內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川流不息。在這熱鬧的街市上,突地響起了報童高聲的叫賣:
“看報看報,看我大明九江總兵李臨川將軍領兵十萬克復武昌。看報看報,武昌克復!武昌克復!”
突然傳來的好消息,讓那些路人中識字的無不是紛紛駐足,從報童的手中買過報紙,識字的買報讀報,不識字的於一旁聽着,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發自內心的歡喜。
“看報,看報!武昌光復!”
武昌克復了!
武昌清軍不戰而降,這不是天下民心在我大明,還是什麼?
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老百姓頓時變得欣喜若狂起來更有一些激動的百姓跑到路邊的店鋪之中,買來了鞭炮。像慶祝新年似的在那裡點燃了鞭炮。用他們自己的方式慶祝着這場勝利。在他們看來這場勝利,就是北伐的前奏,很快漢人的江山就會得到恢復。激動的人們點燃起一串串鞭炮,使得這街上響起了鞭炮聲,在那鞭炮聲中,整個城市似乎都是喜洋洋的。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這場勝利之中。
武昌光復了!
那麼下一步就應該是整個大明瞭!
前久腳剛進書院,李立青就聽到書院之中想起的一陣鞭炮聲,一些書院裡的同窗正在那裡點着鞭炮慶祝着這場勝利。還有書院裡的同窗一見面就對他說。
“聽說了嗎?武昌清軍不戰而降,李將軍已經收復武昌了,看來最多一兩個月,湖廣就會重歸大明!”
“可不是,怕不出幾個月,就能砍下那洪老賊的腦袋了……”
在同窗們歡喜的言語中,李立青忍不住說道。
“打了勝仗又能怎麼樣,那李子淵當初能叛出朱經略,保不齊現在奪了武昌,他還能叛出少司馬!”
相比與欣喜若狂的同窗,李立青倒是反倒顯得有些特立獨行。
對於那位本家,李立青從來都沒有絲毫好感,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在其攻破南昌時,曾下令斬殺數千降卒,而其那些降卒除了少數清軍之外,大抵上都是本地的百姓,若不是少司馬急令,恐怕那數萬降卒,都會被李子淵悉數殺死,畢竟當初他是準備殺死所有的降卒的。最後因爲軍令阻攔,只殺死了,數千人大多數人都得以生還,並被釋放回家。
而李立青的父兄就沒有那麼幸運,皆死於其刀下。也正因如此,他纔會對李子淵懷恨在心。
“培仁,其實當初李將軍下令殺降,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當初若不是守城的民壯竭力助清軍守城,誓死抵抗明軍,李將軍又豈會一怒之下,在城破時下令殺降?”
心知好友爲何說出這番話來的趙恩便出言勸說道。
當初南昌清軍守城時,最爲出力的不是守城的清軍,而是那些城中徵發的民壯,他們無不是竭力助清軍守城,誓死抵抗明軍,此事聽起來似乎荒謬絕倫,完全不合常理,其實不然。城裡的百姓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十年前,滿清“徵南大將軍”譚泰在南昌進行過一次屠城,當時金聲桓、王得仁反正重歸永曆,隨後他們發兵進攻贛州失利,回援撤回南昌後,被滿清軍隊長期圍困,城中糧盡,出逃百姓皆不分青紅皁白爲滿清軍屠殺。城破後不但金聲桓、王得仁和守城將士殉國,滿清軍更是將城中百姓屠戮一空。這南昌城中大約有二十萬百姓被屠殺。再加上清軍在江西進行的一系列屠殺,已經嚇垮了相當多一部分人的膽氣和民心。
他們之所以恐懼,是因爲清軍與明軍不同,清軍早就已經發佈告示“諭南朝官紳軍民人等知道:……所過州縣地方,有能削髮投順,開城納款,即與爵祿,世守富貴。如有抗拒不遵,大兵一到,玉石俱焚,盡行屠戮。”
這絕不是什麼口頭上的威脅,而是說到做到。清軍從來不會有任何顧忌,他們從來不介意用手中的刀子去樹立自己的威風。去殺盡百姓的抵抗之心。
也正因如此,在張煌言領兵打到南昌的時候。南昌的清軍選擇守城的時候,相比於一些地方的百姓,打開城門迎接王師的舉動。南昌本地的士民卻認爲滿清已統治全國,根本非明朝所能抵抗,因此明軍即使現在破城,也終究還是會被清軍奪回。爲了避免將來被滿清屠城、舉族無遺類的命運,他們寧願犧牲自己來做大清朝的忠貞烈士,從而保全城池。
甚至在他們私下裡想來,那張尚書既然仁義愛民,自然不會殺害百姓,就算守不住城破,多半也不會因之前幫助清軍守城而爲難他們。事實上也是如此,即便是百姓助清軍守城,往往也不會追究。大多數時候手進攻的一方都會認爲他們是被清軍脅迫,所以纔會幫助城內的清軍守城。
非但南昌的百姓如此,其它地方的百姓同樣也是如此,就在數年前,官府的邸報中還嘉獎了新會百姓在“西匪”攻城時的義舉,在李定國進攻新會時,城中的百姓無不是竭力助清軍守城,誓死抵抗明軍,甚至在李定國爲了儘可能保全當地百姓性命,選擇了長期圍城的情況下。城中的百姓面對城內斷糧的困境,更是每家自願獻出一隻兩腳羊,以供城內的清軍食用。有衆多的節婦、烈婦自願充當軍糧,以救下父兄和丈夫,在戰後給自家掙下許多貞烈牌坊以及相應表彰。
荒謬絕倫如此,實在是超出世人想象,人性的自私在這些百姓的身上盡顯無疑,或許他們不滿滿清的統治,但真正關係到自家切身利害或舉族身家性命時,確實有相當一部分人寧可去選擇助紂爲虐、爲虎作倀,從而保全自身。這完全和民心沒有任何關係,他們是因爲恐懼纔會幫助入侵者助紂爲虐。
在南昌同樣也是如此,百姓們勇於助清軍守城,不過只是因爲拿定了主意,即便是成破了明軍也不會拿他們怎麼樣,如果能守住的話,他們就不需要擔心清軍未來的屠殺。只是讓城中的百姓沒有想到的是,在城破後,李子淵會下令屠盡丁壯,作爲其幫助清軍守城、抵抗明軍進攻的報復。如果不是因爲張煌言在得知這一消息之後命人前去阻攔的話,恐怕這城中的丁壯都會被斬盡殺絕。
而在好友的身上卻又體現出了另一種複雜,儘管對於江西能夠重歸大明而歡喜非常,但他卻無法忘記當初李子淵下令殺盡降卒的“殘暴”,尤其是殺死其父兄的“仇恨”。
“怒其民力助守,令盡殺其丁壯。那李賊如此殘暴,又與清虜有何區別?”
李立青立即惱聲說道。他心裡認同大明是正統不假,但並不代表着他能夠放下個人的仇恨。
“不要這樣,當時李將軍也是氣急了,畢竟大軍攻城委實不易啊……”
趙恩出言勸說着好友。
“更何況,事情已經過去了,要怪,便怪那清虜可惡吧!”
心知這樣的牢騷,沒有人願意聽的李立青被好友這麼一勸,也就不說話了。能怪誰呢?要怪只能怪清軍了。至於百姓,百姓委實也太過可憐了。
“怎麼樣,今年江西重開鄉試,不知培仁是否準備赴試?”
趙恩看着李立青問道。試圖岔開之前的話題。
“要我說實話嗎?”
李立青反問道。
“當然。”
“這次鄉試不考也罷,你看看鄭延平在南京開鄉試,少司馬又欲在江西開鄉試,還有朱經略於江北招賢,你看看他們三人,雖然看似個個公忠爲國,可是卻又是各懷心思,這樣一來又豈是能成大事?若是長此以往這般同牀異夢的話,這大明的天下,早晚有一天非得給他們葬送了不可。”
一提及現在江南鄭成功、張煌言、朱明忠三足鼎立的形勢,朱立青便是一副氣呼呼的模樣。通過報紙,他能夠看到很多新聞,而那些新聞中的內容是她過去無法得知的一些官場上的消息。而正是這些消息讓他對未來,反倒沒有什麼信心了。因爲他看到了內訌的可能看到了那三位之間的矛盾,以及同牀異夢的現實。
“我知道,你是覺得的他們是同牀異夢,早晚會鬧起內鬨吧。”
這並不是什麼新聞,可以說,大家都知道鄭成功,張煌言,朱明忠他們三位雖然是大名的中流砥柱。但是卻也是各有心思。
“當年大明掌握江南的時候,若是沒有衆人各懷鬼胎,江南又豈會那麼快就被清虜佔據。”
李立青陣陣有詞的說道。這同樣也是各地士子的一種看法。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認爲現在的局勢非常微妙。儘管大明中興的勢頭,看是正是銳不可擋,但自身潛在的問題卻又是無法迴避的。
甚至有一些人認爲,也許有一天,這三位領兵數10萬的大將,也許會發生內訌。到時候在大明可就全完了。當然,這只是極少一些人的看法,大多數人反倒是更爲樂觀一些。
“那你也得體諒現在的局勢,畢竟朝廷遠在西南,和東南這邊的聯絡已經被切斷多年。他們也就只能像現在這樣自行其是,這樣的三足鼎立在我看來,反倒是好事,若是一家獨大,那纔是壞事哩。”
趙恩無奈地說。三足鼎立,並不是什麼壞事兒,至少可以讓三方都有所顧忌。從而纔不至於發生內訌,進而讓他們的目標都放在了反清大業上。
說話間,林百川走了過來,聽着他們的話語人,便於一旁附和道。
“可不是,一家獨大,纔是壞事,現在雖說是三足鼎立,可鄭王爺、少司馬、朱經略都是一心爲國的忠臣,自然不會自相殘殺,互相折檯,如此,你還擔心什麼形勢,你該不會是想等將來局勢穩定了,再考功名吧!莫非心裡頭還唸叨着北邊的功名容易考?想要賣身相投不成?”
林百川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爲滿清的功名更容易考,而且他也知道李立青因爲父兄被殺,對李子淵甚至少司馬多少埋怨,自然那言語中也就不怎麼客氣了,這些時日,通過在報紙上看到的文章,林百川深信一個道理“漢奸人人得而誅之”,或許當初首城的時候,那些守城的民壯,不是心甘情願上的城牆。但是他們確實是心甘情願幫助清軍守城。所以即便是他們被殺了也沒有什麼好冤枉的,畢竟他們也殺了不知多少大明的官兵。
而一直以來,李立青對其父兄因爲被大名,官兵斬殺一事懷恨在心的舉措,在林百川看來無疑就是等同於爲漢奸張目。對於這種好壞不分的行爲,他自然是一陣冷嘲熱諷。
“姓林的,你說什麼哪!”
同窗的話讓李立青頓時怒形於色說道:
“你給我聽清楚了,我是擔心這天下的大好形勢會被他們的私心給毀了,別忘了,人皆有私!”
一句人皆有私。
讓趙恩認真的打量了好友幾眼,這確實是句實話,最後他只是笑道。
“培仁,你定是想多了。”
儘管嘴上這麼說,但是他的心底,卻想到若非是“人皆有私”,李立青又豈會對李子淵滿腹怨言,但願,但願他們都能一心爲國吧!
心底這般想着,李立青忍不住朝着朝着遠處看去,那神情中,帶着一些對未來的擔心。他的這種擔心,帶着對未來時局的擔心。或許他因爲父兄被殺一事對於一些人心存敵意,但是並不意味着他不在意大明。
當然,對於一些人來說,並不能理解他的這種矛盾,其實如果換成其他人,攻克了武昌,也許他會拍手稱快,爲之祝賀,但是現在,因爲家人被李子淵殺害的關係,所以他很難放下個人的偏見,爲其取得的勝利而歡呼!
畢竟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私心。而每一個人,也都有自己的想法。就像他的同學,因爲他的私心對他的冷嘲熱諷一樣。
“可不就是,如果不是人人都有私心,那滿清又豈能佔得了我大明的天下,當初守城的時候又豈會有那麼多百姓樂意爲滿清效勞。”
同學的冷嘲熱諷,讓李立青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起來他不願再爲自己辯解什麼。只是是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再一次離開了書院,李立青往南昌城內走去,在回家的路上他看着那些歡慶的人們,聽着耳邊的鞭炮聲。整個人顯得有些悶悶不樂,就這麼在城中走着的時候,在經過衙門時,他朝着衙門看去。看着那衙門,心裡頭卻冒出了另一個想法。
“這局是當真有外面看到的那麼順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