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子!
順治十七年,整個京師上下,無論滿官亦或是漢官,談論最多的兩字,就是銀子。
似乎除非了銀子就再也沒有其它的東西,那一個個的,就像是黑眼珠子不能見到白銀子似乎的,一見面就會談銀子。
身居顯赫的高官會談,滿官會談,漢官也會談,甚至就連同那衙門裡的雜役、滿洲的兵丁,以至於尋常的百姓都會去談銀子。
過去滿官們談的最多的是與漢人有關的笑話,現在他們談論的是,那些他們平素瞧不起的漢官們,怎麼才能給朝廷弄來銀子!
銀子!
漕糧!
幾乎是打從新年之後,這幾個字眼就不斷的在朝中衆人的摺子中反覆的出現,並且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在各部的摺子裡,銀子之所以會出現,而且出現在這麼頻繁,正是因爲身爲濟南的皇上不斷的下旨讓戶部撥銀子,畢竟幾十萬大軍在外,總需要付餉銀。
原本這戶部裡的銀錢倒也還算寬裕,畢竟十幾年的劫掠,倒也劫得不少銀錢,可丟了江南的秋稅之後,加之數十萬大軍的用度,這戶部的那點存銀早就花個差不多了,甚至銀庫裡也空的能跑耗子。
沒銀子,什麼事情都辦不成。
甚至就連那位御架親征的皇上,因爲沒有銀子,也只能在濟南裹足不前,因爲無錢充餉,即便是在雲南,同樣也是如此。
雖說江南省的稅銀歷來關係朝中的根本,可更讓人頭痛的是江南的漕糧斷絕之後,這京中的糧價日高,以至於人心也變得惶恐不安。幸好二十萬八旗男丁現在到了山東、河南,在兩地就地取食,倒也讓京中省去了不少糧食。
可是問題還是沒有解決——銀子、漕糧,仍然還是兩個字“沒有”。
尤其是前者,更是讓身爲戶部尚書的王宏祚頭痛不已,身爲戶部漢尚書,他自然不敢奢求車克那位滿尚書爲他分憂,但是他很清楚,如果不能籌集足夠的銀兩,到最後,皇上肯定會拿他這個漢尚書的腦袋泄憤。
就像曹操殺軍糧官一樣。
拿他的腦袋去平定軍心。
可,銀子從那裡來?
對於明崇禎三年中舉,任薊州知州,後升戶部郎中。清順治元年降清,加太子少保、太子太保。降清後,一直官至戶部尚書的王宏祚來說,他自然不願意他這腦袋被當成軍糧官的腦袋,被皇上用來平定軍心。
現在的問題就是這樣,如果再拿不出銀子來,到時候,他這腦袋是萬萬保不住的。
既便是勉強保住了這個腦袋,可是丟了官帽,又有何用?
身爲雲南永昌人的王宏祚來說,他自然不擔心家人被流放臺灣,現在,他所擔心的只有銀子,怎麼才能籌集足夠的銀子。
戶部的銀庫,早在皇上親征之前便已經耗費一空,幸虧王宏祚當初手腳緊一些,使得銀庫還存有三百三四十萬兩銀子。可是皇上親征之後,二十幾萬大軍在外,再加上洪承疇於長沙練兵,還有云南的軍餉,這幾件事一做,花起銀子來就像流水似的,不到三個月,三百三四十萬銀子便又花光了。
這不當皇上下旨急需四十萬銀子發放軍餉的旨意來過之後,戶部糧中王繼文便哭喪着臉對王宏祚說道:
“實在沒銀子了,不要說四十萬,現在就是十萬兩都拿不出來。”
別說是四十萬兩的軍餉,就是京官的這個月的俸祿都不一定能發得出來,身爲漢軍鑲黃旗人的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臉上盡是一副苦色,原本這戶部郎中是他肥差,可現如今卻完全變了味。
這個差事,真他麼不是人乾的,成天一個個的都問他要銀子,可是這銀子從那裡來?沒有了江南的解銀,這戶部裡能豈能造出銀子來?就是殺了他,這會也拿不出多少銀子來。
銀庫裡的情況,王繼文可是再清楚不過,那裡頭空空如也,甚至就是那幾萬兩銀子,還是特意留下來——留給大傢伙發俸祿的,那些銀子發軍餉是不夠,可卻能頂上一個月的俸祿。
這軍餉可以不發,但是京官們的俸祿不能不發。難不成,到時候讓大傢伙都跟着餓死不成?所以這京官的俸祿必須要發下去。當然,那可不是幾萬兩,而是……更多。
便是現在這個時候,在軍餉與俸祿面前的,就只能選擇後者了。不是他對皇上不忠,而是他必須要考慮到大家的肚子!要不然,他這個戶部郎中,非得出事不可。
“沒銀子怎麼辦?皇上那邊可是有旨意?”
儘管想要發火,但是因爲這王繼文怎麼着也是一位侍郎,所以他也只能抱着火說道,
“這銀子也不是爲王某人造的,誤了事,你王在燕負得了責任嗎?”
王繼文這幾個月來,因爲撥款的事常挨兩位滿漢尚書的訓。他發現自從這銀庫裡沒有了銀子之後,王宏祚的性格有了明顯的變化。過去不對滿尚書客客氣氣的,就是對他這位郎中也不大發脾氣,現在不同了。他對人說話都帶着命令的口氣,不容你提出不同的看法,甚至連解釋幾句也不耐煩聽,動不動就用“你負得了責任”這樣咄咄逼人的話來壓人。王繼文知道這位也是被空蕩蕩的銀庫給急的,今後得處處小心纔是。
“尚書大人,”
王繼文用近於儘可能平靜的口吻說。
“卑職知道這銀子是皇上要的,您爲這些事情操心費力,別人看不到,卑職還看不到嗎?只是這銀庫確是沒有銀子了,卑職既無點石成金的本事,也不能去強行搜刮百姓啊!”
“搜刮百姓了?”
王宏祚心裡想着,打從大清國入關,這搜刮百姓的事情少幹了嗎?可沒聽說過那天沒有搜刮過百姓的,這地方上若是能擡擡手,又豈會天下皆反?
於是他頓時沒好氣地說了一句,然後便擺了擺手。
“你先下去吧!再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再弄些銀子來,務必要把銀子給皇上籌備齊了!”
王繼文連忙起身告辭,直到走出大門,他才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可是那臉上卻盡是一副苦色。
這銀子到那裡去籌?難成不真的把那點俸祿都搭上?
戶部銀庫是沒有多少銀子了!
王繼文並沒有說假話。這些,身爲漢尚書的王宏祚的心中是有數的。現在銀庫裡頂多還有一點發俸祿的銀子,那點銀子且不說不夠用,就是夠用,也不能動,因爲那是京官的口糧,若是誰動了那銀子,彈劾他的摺子非得給他淹死不可!
在這個時候,再逼他有什麼用呢?
可皇上要的銀子怎麼辦?
皇上那邊的事也要緊啊!
要是實在不行的話……不過只是剛動一下那點銀子的念頭,他還是打消息了這個拿大傢伙俸祿當軍餉的念頭,這件事不能做,他也不敢做。
“看來,只能去借了!”
借!
這個時候,大清國除了向八家皇商借銀子,王宏祚壓根就沒有其它的辦法,畢竟,這些年,只要朝中的用度不足的時候,總會向八家皇商借銀子,這是個慣例,最多的一年,那八家可是借給朝廷一千多萬兩,甚至直到現在,朝廷還欠他們幾百萬兩。
這八家,當年從大清的身上可是沒少撈銀子啊!借了這麼多銀子,就從來沒有借空過!
想着這富可敵國的八家,一面羨慕着他們的家業之厚的同時,王宏祚暗自在心裡尋思着,但是他的心裡另一個念頭卻在那裡尋思着。
“即便是從他們八家那裡借來一千萬兩,又能撐多長時間?再者,他們願不願意借,恐怕還是一說,畢竟,現在的時局……”
現在的時局可不是當年大清氣勢正盛的時候,現在這時局瞧着可是與大清不利,在這個時候,這八家又豈會心甘情願的拿銀子出來?
對此,王宏祚的心裡沒有底,可是除此之外,他又沒有別的選擇。畢竟,現在整個京城,能拿出銀子的,只有這八家皇商了。除了他們,沒人能拿出銀子來,也不一定有人願意借銀子給朝廷。
但是他們又豈願意拿出銀子?
王宏祚沒有選擇,身爲八大皇商之首的範永鬥同樣也沒有選擇。
白花花的銀子人人都愛,若不是爲了銀子,當年範永鬥又豈會勾結清虜,甘當漢奸,當年他勾結後金,向後金販賣布匹、糧食、鐵器以至於到後來向其提供情報,甚至派人爲其領路,根本目的是爲了銀子,也正因如此,包括範家在內的八家商人爲清王朝的建立作出了貢獻,所以清朝定鼎後,順治帝沒忘爲入主中原建立過赫赫功業的八大商家,在紫禁城設宴款待,並賜給服飾。順治還要給他們封官賞爵,八大商家受寵若驚,竭力推辭。於是,順治帝便將他們封爲籍隸內務府的“皇商”。範永鬥被命主持貿易事務,從此範家可謂是飛黃騰達。
也正因如此,此時的範家已經與大清國牢牢的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越是在這個時候,就越不能退縮,若是退縮了,不定這身家性命就歸其它人了!
所以,幾乎是在王宏祚這邊剛一開口,提出向八家借銀緩解朝廷用度的時候,已經年邁的範文鬥立即拍着胸膛應了下來。
“爹,這可是足足一百萬兩!”
範三拔看着爹,頗是心痛的說道,當年大清國沒入關的時候,不知多少次範三拔帶着商隊出關,把大清國急需的糧食、布匹運給他們,那時候他願意借銀子給大清,不爲其它,是因爲大清國的氣勢正勝,借給他們不愁還不上來,可是現在卻是今非夕比啊!
“爹,現在這局勢,就是咱們把這銀子借給了朝廷,朝廷又豈能保得住天下?”
範三拔的語氣裡帶着懷疑的味道,作爲商人,對於局勢他是極爲敏感的,他知道現在的局勢並不樂觀,至少沒有外人想象的那麼樂觀。
在這個時候,把銀子借給朝廷,根本就是虧本買賣,做爲生意的他,自然無法理解父親的舉動。以至於又急聲問道。
“萬一要是朝廷在山東兵敗,或者與江南兵敗,到時候肯定要逃出關去,咱們現在把銀子借給朝廷,不是拿銀子打水漂嗎?”
兒子的話,讓範文鬥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總帶着些失望,然後又搖頭說道。
“你啊,還是太糊塗了!”
長嘆口氣,範文鬥看着範三拔說道。
“你說,咱們若是不借銀子給朝廷,會是什麼下場?”
不借銀子給朝廷?
範三拔先是一愣,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隨後說道,
“不借銀子的話,朝廷沒有充餉的銀子,恐怕定會吃敗仗。”
沒銀子肯定是不行的,當年大明爲什麼亡了,不就是因爲沒有銀子發軍餉,沒有銀子去招募大軍,所以才丟了天下!
“敗仗?”
第一次範文鬥對兒子生出了失望之意,又何止只是敗仗啊,他就沒有看到朝廷面對這樣的問題,會做出什麼事嗎?
“江南的朱明忠,爲了銀子,把51家晉籍鹽商都抄了家,你以爲朝廷就不敢抄咱們嗎?咱們……說好聽了是皇商,說難聽了就是皇上的奴才,若是皇上一個旨意下來,抄沒範家的家業,於外人看來,不過就是主子拿奴才的東西用用,誰能說出話來?到時候,非但範家的家業不保,我等的性命又豈能保得住?咱們範家到時候,就是皇家的眼裡的肥羊,明白嗎?”
對許多事情,範文鬥遠比他的兒子看得更爲透徹,也正因如此,他纔會心甘情願的拿出銀子來幫助朝廷度過難關。
“再說,你以爲,咱們現在還有其它的選擇嗎?”
盯着範三拔,範文鬥長嘆道。
“咱們現在壓根就沒有其它的選擇,別忘了咱們在南邊的眼裡是什麼,若是讓南邊得了天下,到時候,咱們範家恐怕就要被他們斬草除根了……這銀子,咱們得拿!無論如何都得保住大清國的天下啊!只有保住了大清國,才能保住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