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不經意間到了元宵節,當然,這時候還叫上元節。
佳節到來,加上陳嘉鼎暗中向邵子恆提供的證據,曾經在廣州城不可一世的李家倒臺了。
李書閎作爲東莞縣種植芙蓉花的幕後黑手被抓了起來,相關的審訊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中,料想要不了多久就會挖出更多的有用線索。
辦公司和財政司的主官也換了新人,都是江正勳推薦信得過的人。
在將辦公司抓到手裡後,陳景和在輿論上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公開明珠港一案的案件情況。
這也算是歷史上第一次政務公開事件了。
「之所以公佈案件進展,就是爲了曉之於民,朝廷,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同時也可以對東莞縣的百姓起到安撫作用。」
陳景和這一招用的相當漂亮,東莞縣百姓齊聚廣州就是爲了逼死李延宗來的,目的是爲了給自己脫罪,朝廷也大方,這次的事不追究於民。
到底還是法不責衆那一套,但下不爲例。
不過也並非完全一筆揭過,朝廷對東莞參與種植芙蓉花的三萬四千戶人家加徵了一筆罰金,也可以叫贖罪銀。
每戶一萬。
一萬對於這些曾經參與種植芙蓉花的百姓來說根本就是不值一提,這小十年的時間裡,他們賺的可比這多的多。
朝廷給足了面子,也算是降了恩,百姓們哪有不見好就收的道理?
所以很短的時間裡,所有的罰金便全部繳齊,足足三億四千萬一文不差。
而有了這筆救火錢,廣州府在安頓那些失業的港區工人一事上也輕鬆了許多,除了吃住之外,還每人給做了一件新衣服。
馬上倒春寒了,小心着涼。
雖都是些小恩小惠,但朝廷做到這一步,幾十萬失業工人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輿論上,爲朝廷歌功頌德的主流報道開始逐漸佔據上風。
「百姓們是一個個鮮活的個體,他們要的是生存、是生活,他們不是不懂大道理,但大道理、家國情懷那些離他們太遠。
生存和家庭的重擔已經壓的他們喘不過氣了,
所以朝廷真正應該想的,是如何讓百姓們活下去,而不應該天天去想着如何教育他們。」
「以前咱們講治國首要在於教育百姓,甭管是法家的馭民術還是儒家的禮法約束、道德制衡都將會逐漸過時。
時代是往前走的,就說現在廣州的百姓,不識字的已經很少了。
我們不能光靠欺騙和所謂的教育來管理百姓,朝廷必須拿出實實在在的東西出來。
什麼東西實在,錢最實在!」
上元節當天,陳景和在布政使司召開了一堂辦公會,就眼下如何解決廣州問題做出了訓示。
「不要覺得本官俗,因爲本官是廣東的父母官,什麼是父母?
父母是一家之長,而家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就是俗。
只有咱們這些父母官俗了,百姓們纔有可能雅起來。
但我們要是天天雅,老百姓連俗都實現不了,因爲他們就餓死、凍死了!」
大好的節日,被陳景和用來開了足足一天的會,直到天色擦黑才離開衙門回家吃上一頓飯。
局勢有向好轉的勢頭,陳景和也難得的放鬆下來,當晚拉着于謙更是痛快的喝了兩盞酒。
結果誰都沒想到的事,轉天一早還沒到衙門的陳景和,就聽到工人們又鬧起來的消息。
「怎麼回事?」
陳景和的臉色難看起來。
可衙門裡的官員都不明原委,直到辦公司的一個公員
將一份報紙放到陳景和麪前。
這是今天一早剛刊發的廣州日報。
陳景和沉着臉往下看,總算是找到了原因。
這篇廣州日報上發的文章主要是昨天陳景和在開會時說的內容,總體來說肯定是相當加分更是恤民的沒有任何問題。
問題出在了最後畫蛇添足的一句話。
可能是新聞處的公員爲了拍陳景和這位太子的馬屁,附上了這麼一段邀功的話。
「適逢上元佳節,蕃臺憂心港區工人,放棄了難得的假期,以至於錯失了這難得的闔家團聚共度佳節的機會……」
總結就是,爲了你們這些工人,那麼好的日子,咱們的太子爺可是都沒能回家陪家人一起過節。
犧牲可謂巨大!
你們只是沒飯吃,沒工作,沒錢養家。
但太子爺失去的可是一年一次陪家人的上元節啊!
太子爺能如此,你們這些平頭老百姓一定要銘記於心、感恩戴德,不要總是給朝廷添亂。
陳景和的臉色越加難看。
「這篇文章是哪個王八羔子寫的,又是哪個王八羔子審覈的!」
「都他孃的該拉出去砍頭!」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豎子,不可與謀!」
捏着報紙,怒氣衝衝的陳景和闖進了新聞處,當着所有人的面破口大罵。
「本官需要你們替我邀功嗎?」
「你們這不是在邀功,是在添亂,是在拱火!」
「簡直是一羣蠢貨!」
看陳景和如此大動肝火,江正勳也嚇的不清,但還是硬着頭皮勸上一句。
「蕃臺息怒,這文章寫的雖有瑕疵,但您一片恤民之心,的確……」
「的確什麼?」
陳景和氣不打一出來,扭頭看向江正勳,斥責道:「你是覺得老百姓應該感恩,應該理解朝廷、理解我?」
「他們怎麼會理解,他們又該如何理解,他們憑什麼要理解!」
「正勳兄,因爲封港,外面那些工人已經兩個月沒開工了,廣州城如此高企不下的物價,他們的生活該如何艱難,他們的家庭該如何困苦。」
「我昨天才說過,百姓啊,他們的需求很簡單,養家、餬口!」
「朝廷現在連讓他們養家餬口都做不到,這本身就是我們的失職。」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沒有圍堵布政使司衙門,已經是服從朝廷的管理了。」
「你讓一羣連家都養不活的百姓去理解我一個廣東布政使?理解我缺席了陪媳婦孩子過上元節的遺憾或者說委屈?」
「而最離譜的是,這篇狗屁不通的文章還要求百姓感恩?」
「你讓他們如何感同身受?」
呵斥完,陳景和喘了一口氣,拿着報紙點向面前垂頭戰慄的新聞處一衆公員。
「你們哪一個都是有學識的士子,要不然也考不進廣東布政使司,進不了新聞處。
但是你們自己重新審視一下這篇文章。
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傲慢與盛氣凌人的蔑視。」
「當年大王在河南的時候就提過,幾千年王朝史遺留下來的最大問題,不是在於我們這些官員不懂得如何施政,而是我們懂卻不屑去做。」
「我們從骨子裡,就輕蔑百姓。」
「孟子云,民爲貴、社稷次之。」
「諸葛亮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這三位古人留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告訴你
們,總結就是三點:
爲官的行爲準繩。
爲官的操守準繩。
爲官的道德準繩。
我不求你們能做到第三點,也絕不會拿先天下之憂而憂來要求每一個官員,因爲我自己就做不到這麼高尚。
但起碼你們把前兩點當做應該的分內之事不過分吧。
可是你們骨子裡的傲慢與偏見註定你們做不到第一點,僅僅做了一些理所應當的事就去到處邀功註定你們做不到第二點!
行爲、操守、道德都不夠格, 你們還做哪門子官!」
「但凡有心人煽風點火,工人們不鬧、不罵我這個布政使、不罵朝廷那纔是有鬼!」
扔下這句話,陳景和徑直甩袖離開,留下一羣冷汗岑岑的官員戰慄不已。
誰也沒想到的事。
本想着拍個馬屁,替陳景和貼貼金,結果鬧成這樣。
可不說嗎,這文章一出,別的不說,他們這些寫文章的自詡才高八斗的公員,全成笑話了。
能寫出這種文章的,真不是壞,就是單純的蠢!
蠢到無可救藥。
蠢到把陳景和以及廣東布政使司衙門上下多日來的辛苦付出全部付諸東流。
也就怪不得陳景和罵出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