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接風宴,把陳景和灌了個酩酊大醉,他中途的時候本想着學自家老爹裝醉躲酒,但到底是年輕,架不住身邊一羣官僚的吹捧。
這地方的官員是什麼人,那個頂個的舌綻蓮花,漂亮話一籮筐一籮筐的往外倒還不帶重樣的,三言兩語之下就把陳景和誇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結果到最後,就成了那句話。
沒人勸酒,可架不住陳景和‘自罰’啊。
喝美了的陳景和一覺可就睡到了次日晌午,睜開眼的時候,都日上三竿到午時了。
“哎呀!”
扶着牀榻坐起身來,陳景和懊惱的一拍額頭。
今天可是自己到任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就乾脆利落的曠工半日,這說出去,成何體統。
當下也顧不上吃飯了,匆匆洗漱一番後就換上官袍,腳不沾地的快步走向前衙。
衙門裡,各所的掌簿早都到了,該忙活的忙活,無事的就在公事房裡閒聊看報。
陳景和進來的時候,一羣人正圍站在李延宗的辦公桌邊暢聊着,見到陳景和,紛紛打起招呼。
“縣尊昨夜,睡的可還好?”
李延宗的話讓陳景和紅了下臉,他輕咳一聲止住尷尬,問道:“李掌簿,今日縣衙可有什麼公事?”
“沒有。”
見李延宗回答的乾脆,陳景和便坐到李延宗邊上繼續問道:“可有擊鼓鳴冤者、可有報案訴訟者?”
“都沒有啊。”
李延宗語氣很輕鬆的回道:“縣尊,咱們東莞雖說不上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但也算承平日久,加上商貿繁榮、民間富庶,鮮少有擾亂治安者胡作非爲。”
一聽這話,陳景和頓時有些失望,他本還想着來到地方能夠一展拳腳,當一回包公,爲地方百姓平冤昭雪,打擊地方爲富不仁、欺壓良善的劣紳士族,結果竟是如此?
可南京的說書先生不是整日說地方如何如何吏政昏聵、百姓民不聊生嗎?
心中失望的陳景和不願意相信,
便找到按察所的掌簿齊景升要來刑案記錄翻閱。
按察所便是刑部的下級垂直機構。
齊景升也不含糊,陳景和要看,他就差人取來,也不多少,就一本而已。
“就這一本?”
陳景和擡頭,目露狐疑。
“回縣尊的話,就這一本。”齊景升說道:“這已是咱們東莞最近五年來所有的案訟記錄了,若是縣尊想要再往前看,下官可以去檔案室翻找。”
陳景和見齊景升此話不似作僞,當下勉強信了幾分,而後便查閱起來。
這一看不打緊,看完之後陳景和更是失望了。
最近的一起案訟還在十七日之前,業已結案,整本按察所的案訟記錄上,五年來東莞縣一共一百三十九起報案,全部辦結。
沒有懸案、沒有無頭公案。
面子做的那叫一個漂亮。
陳景和想要看到的欺行霸市、想看到的所謂吏政昏聵、官紳不法更是一起都沒有。
難不成,東莞是一個世外桃源?
是一個衆生平等的佛國?
南京可還有紈絝子弟,每日裡犯在府衙的權貴之後不勝枚舉,怎麼到了東莞這,那麼幹淨。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陳景和越看越是不信,面上也不說,只是午後吃了飯,便點上一班衙差,出衙視察全縣去了。
等到陳景和一走,李延宗便失笑搖頭。
“諸位,看來咱們這位小縣尊,迫不及待想要找個出頭鳥立威啊。”
“新官上任三把火,早太祖爺那時候就說過,官員到任地方,先查案訟。”
齊景升亦是無奈搖頭:“太祖爺起於寒微,最知民間疾苦,亦最通曉爲官之道,新官上任,如何立威立德?自然是找出幾起冤案,殺雞儆猴,如此一來,既立了威亦得了民心,威德在手,工作便好開展的多。
這些門道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黃曆了,咱們這位縣尊,還玩這出把戲,巡城?哎呀,我看呀,就是按圖索驥罷了。”
“讓他去吧。”
李延宗笑道:“你們按察所檔案上的案訟記錄又不是假案,更經得起查,他認爲是假的?那就讓咱們這位縣令自己去看看吧。”
縣衙公事房裡的一衆掌簿樂的看陳景和笑話,而陳景和也確實鬧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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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着按察所的案訟記錄巡城,找到一起又一起報案的百姓家去核實,果發現這檔案上記載的並無差錯,百姓對官府的判決心服口服,更沒有一個是被威逼利誘或者蒙冤含苦的。
這個結果讓陳景和直接傻眼。
怎麼可能?
東莞縣,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又或者說,東莞縣憑什麼能做到這一步。
要知道所謂天子腳下有王法的南京,這值得推敲的案子可也是不少啊。
東莞縣真就做到政通人和、安居樂業?
不信邪的陳景和連查了數日,最後一無所獲的回到縣衙,垂頭喪氣。
自己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看來是燒不起來咯。
“這縣裡的紈絝子弟都去哪了呢?”
閉着眼,陳景和仰面躺在正堂內的太師椅內,腦子裡胡思亂想。
“東莞縣毗鄰廣州灣,商貿繁榮發達,那日接風便能看出來,城內商賈雲集多是豪商顯貴,一縣之富不亞於內陸一府,加之又遠離中樞,按說正和了那句天高皇帝遠,說起來,架鷹鬥獸之徒不在少數纔對。
可這些日子走訪以來,從不見有百姓說及富貴子弟仗勢欺人,那可真是奇了怪。”
難不成,是東莞縣的縣屬官員買通了全縣百姓?
這不純純胡扯嗎。
百姓真要是含冤在心,怎麼可能被買通。
那就是被威逼恫嚇住了,不敢訴冤?
陳景和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於是不服輸的又開始玩起微服私訪的把戲,整日裡明裡暗裡的打聽消息,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東莞縣當地的權貴子弟別說仗勢欺人,一個個溫良恭順的就差天天守在街頭巷尾扶老太太過馬路了!
一個混賬沒有不說,還全是施粥賑災的慈善家!
“縣尊有所不知,五年來,咱們東莞的治安在全府乃至全省的評比中,一直排第一。”
李延宗將一紙嘉獎狀放到陳景和的案首,輕聲言道:“伍藩臺繼任之初,第一個來視察的也是咱們東莞縣,您看,這是伍藩臺親筆寫的嘉獎狀,東莞,教化最善!”
陳景和擡起頭,臉上帶着倆黑眼圈,自嘲一笑。
“李掌簿爲什麼不早些將這嘉獎狀拿給本縣看。”
“縣尊不是看了案訟記錄嗎?”
李延宗端坐下來,望着陳景和坦言道:“這嘉獎狀和案訟記錄有什麼區別,下官就是拿出來,縣尊就一定信嗎?”
不信,什麼嘉獎狀、案訟記錄都沒用。
陳景和點點頭,嘆氣道。
“是本縣先入爲主了,東莞有今日之局面,皆賴李掌簿和諸位同工勞心用命,本縣卻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慚愧、慚愧啊。”
“縣尊言重。”
認清現實的陳景和此刻亦是好奇起來,問道:“李掌簿,咱們東莞是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一個字。”
李延宗豎起一根手指道:“錢!”
“錢?”
“對,就是錢。”李延宗解釋道:“因爲咱們東莞富,所以治安好,窮山惡水纔出刁民,以前的百姓爲了一口吃的能殺人,眼裡就更沒有什麼國法一說。
老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而我們東莞呢,所有百姓沒有光腳的,都穿着鞋呢,大家耕者有其田、業者有其產,誰會犯法啊,犯罪成本多高,不值得。”
“可是,仗勢欺人的紈絝也不見啊。”
“紈絝又不是傻子。”
李延宗說道:“安安穩穩的掙錢、踏踏實實的花錢不舒服嗎,誰願意被抓進大牢裡提心吊膽的度日或者說去沒日沒夜的勞改?
還是那句話,咱們東莞富的就剩錢了,沒人犯法生事。”
陳景和苦笑點頭。
雖然總覺得李延宗說的應有保留,可眼下來看,卻是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
“李掌簿,你負責財政所,你一口一個東莞富,本縣想問問,咱們縣裡的財政,現在賬面上躺着多少銀子?”
李延宗微微一笑,輕聲言道。
“一百一十七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