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蓋亭亭,致聚天下,日中,午時……”
紫禁城,萬壽宮。
嘉靖帝側過耳朵,靜靜的聽着遠處傳來的打更聲,又有些頹然的仰了下腦袋。
“萬歲爺。”黃錦小心的湊到跟前,“再換個熱水捂子吧。”
“唔……”嘉靖帝略有些恍惚的晃了下眼,才把目光落在了黃錦身上,“到午時了?”
“哎……”黃錦應了一聲,在嘉靖帝的腳邊摸索了一番,取出一隻皮袋。
“讓馮保來換吧。”嘉靖帝微微蜷縮了下腿,“從子時起,且是都六個時辰了,你也該去歇上一會了。”
“哎。”黃錦這一回,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應了一聲,卻仍站定了沒挪動腳步。
“嗯?”嘉靖帝詫異的瞅了黃錦一眼,“如何還不去?”
“回萬歲爺。”黃錦屈下身子,小聲的回道,“適才幾位閣老前來請示皇上,那海瑞上疏污衊皇上,只憑那幾句大不敬的話,斷個問斬也不爲過。可幾位閣老不敢擅自決斷,還是來請問皇上。”
“哼。”嘉靖帝聽了黃錦的話,不但沒有半點解氣的感覺,反倒是輕輕哼了一聲。
“萬歲爺……”黃錦略擡起眼來,看着嘉靖帝。
“他們這是要幫朕解氣,還是串着要罵朕呢?”嘉靖帝冷笑一聲。
“萬歲爺……幾位閣老……”黃錦略上前一步。似乎是想分辨着什麼。
“朕心裡頭不糊塗……”嘉靖帝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分。
“是,是。”黃錦剛移出的步子,連忙又收了回去。
“誰都不肯來擔這個罪名。”嘉靖帝呵呵的苦笑着。“他們面上雖是奉迎着朕,可是心裡頭卻是向着那海瑞。”
“朝廷上下,那麼多大大小小的事兒,平日裡頭如何不見都拿來問朕,如何這時候卻是來問朕了?”嘉靖帝臉上漲得有些紅,剛纔有些蜷縮地身體頓時也是繃得直直的。“讓朕來說,便沒了他們的事兒。要罵,就讓天下人都來罵朕。”
“萬歲爺,諸位閣老,也是有爲難的地方。”黃錦艱難的在嘴角擠出一絲笑來。
“難……又有誰不難?”嘉靖帝長出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擬旨。”嘉靖帝閉着眼睛,像是在自顧自的說話,可一邊的黃錦,卻絲毫不敢怠慢,立刻奔到案几邊,提起了筆墨。
“凡朝中文武,不得再議海瑞一事,若有犯者,與海瑞同罪。”
黃錦聽了這道旨,心裡微微一動。手裡卻不敢停下。等寫完了,又回過身來。直直的看着嘉靖帝。
“拿去給徐階。”只說了這麼一句之後,嘉靖帝那裡竟是沒了下文。
“那……幾位閣老那邊?”黃錦也似有些納悶的問道,“可是要給個回答?”
“這便不是?”嘉靖帝已經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哦……”黃錦這時候纔是有些反應過來。
“海瑞他想做比干,可朕不是紂王。”嘉靖帝略嘆一口氣,將身子深深地縮了回去。
黃錦略站了一會兒,回過身來見馮保已是站在了門口,互視一眼,邁開步子朝着殿門外走了出去。
大明嘉靖四十二年,正月初八。
剛剛過完了年,回到衙門裡的文武百官。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聽到了嘉靖帝的封口令,不得再論海瑞事兒。
自從海瑞上疏之後,這京中言官之間,也就生起了一番論戰。雖然所上的奏疏裡頭。大多數都是斥責海瑞,可私底下,互相之間卻是爭執不下。只因遇見了春節。故而才略消停了些時候。
眼見着嘉靖四十二年的新年已是漸漸遠去,估摸着海瑞的案子年後也該是有個結果出來。可是沒想到年後公辦的第一天,卻是接到這份封口令。
朝廷之間議論的興致,不但沒有被潑上冷水,反倒是更加議論紛紛,揣測着皇上這番舉動的意思。
只有蕭墨軒得知這份旨意的時候,卻是會心地一笑,眉頭也漸漸舒展了開來。
可略一思索,卻又皺了下眉頭,微微的嘆了口氣。如何……又是這樣!
正月裡地北京城,仍是滴水成冰。可遠在千里之外的法摩沙堡,卻仍是酷熱難當。
“這裡可真熱。”雷耶斯有些耐不住的解開了領角的扣子,又把頭上的帽子摘了下來。
“你可以把這裡當作你的家,親愛的雷耶斯。”塞爾旺笑眯眯的看着雷耶斯,朝着一邊的侍者吩咐了幾句,立刻有人送來兩杯在水井裡鎮過的咖啡。
“我想,你應該需要這個。”塞爾旺盛呵呵笑着,指了指放在桌上地咖啡
需要消一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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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的對,我的老船長。”裡,一飲而盡,拍着胸脯,暢快地出了一口氣。
即便是媽港總督迪奧戈也沒想到,滿剌加的總督塞爾旺,居然和雷耶斯曾經在一條船上呆過整整兩年。
而雷耶斯,正是塞兒旺當年的艦隊裡地一名大副。
“謝謝你,老船長,這東西太及時了。”着塞爾旺道謝,“該死的,這裡可要比媽港熱多了。”
“可是這裡沒有煩人的蒼蠅。”塞爾旺微微一笑,又指了指桌子上剩下的一杯,“這也是給你的。”
“您說得對。”咖啡沒了興趣,立刻接上了塞爾旺的話,“我寧願呆在這裡。”
“不不不,這句話說錯了。”塞爾旺依舊是笑眯眯的看着雷耶斯,“我們來這裡,可不是爲了喝咖啡聊天的。”
“可我已經失去了一切。”.下了頭來,“沒了西爾維斯號,我一文不值。”
“那不過是一條小船罷了。”塞爾旺哈哈大笑,笑了幾聲之後,突然又沉下了臉。
“聽我說,我的水手。”塞爾旺的眼神變得格外的嚴肅。
“我一直在聽您說話,我的老船長。”雷耶斯也被塞爾旺如此嚴肅的表情嚇了一跳。
“你可知道迪奧戈有一個弟弟,曾經在這裡呆過?”塞爾旺一邊說着,一邊不禁微微皺了下眉頭。
“您是說戈依斯?”雷耶斯立刻明白過來。戈依斯眼下也已經在媽港做了特使,雷耶斯又如何會不知道。
“是的,這些該死的貴族。”塞爾旺憤憤的咬了咬牙,“他壟斷了這裡幾乎所有的香料和糖的生意。”
塞爾旺雖然是滿剌拉的總督,可是並不是就有權決定一切。塞爾旺不過是一個靠着開拓殖民地才起家的傢伙,在很多貴族眼裡,他和雷耶斯一樣,永遠是個粗俗不堪的傢伙。最起碼,戈依斯向來就不賣他的帳。
雖然葡萄牙人佔領了這裡之後,那些穆斯林早就放棄了把滿剌加作爲中轉站。可是葡萄牙和西班牙人從香料羣島和呂宋運往歐洲的貨物,大多仍是要途經滿剌加。
而擁有世襲貴族特權的戈依斯,乘機在滿剌加港設下營帳。不但常常逼迫往來的商隊把貨物轉賣給自己,還多次拒絕向殖民總督府繳納賦稅。前任果阿總督佩羅,和戈依斯的家族算是世交,對於戈依斯的行爲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兩人明裡頭雖是一團和氣,可是暗地裡的勾心鬥角,也絕對是不少。
上回戈依斯被派去媽港做國王特使,塞爾旺面上雖然是裝得不捨,滿口的要歡送,其實倒是說了真心話呢。
“這未必是壞事兒。”塞爾旺停了半晌,直直的看住了雷耶斯。
雷耶斯擡起頭來,愣愣的看着塞爾旺,似乎一時間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聽說過國王陛下的那個計劃?”塞爾旺的嘴角邊,泛出一絲笑來。
“您是說,那個征服計劃?”雷耶斯立刻開口答道。
“是的。”塞爾旺重重的點了點頭,“既然你也知道了,那麼你可以告訴我,你真實的想法嗎?”
“這會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雷耶斯沉默片刻,纔開口答道,“我們來這裡比任何人都要早,我想……只有我們纔是最清楚的。如果當年他們接受了滿剌加人出兵的請求,現在我們未必能在這裡喝咖啡。”
公元一五一一年,葡萄牙殖民者塞克拉率十八艘葡萄牙軍艦大舉入侵滿剌加,驅逐滿剌加國王蘇端馬末。蘇端馬末派人火速趕往大明求援未果,葡萄牙人正式佔據滿剌加。
任由葡萄牙人佔領滿剌加,不可不說是明帝國犯下的一個大錯,甚至可以說,是爲未來埋下了一個禍根。
“你說的對。”塞爾旺有些讚許的看着雷耶斯一眼,“這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就像是一頭兇猛的野獸,你想制服它,可是如果一個不小心,也許會被它的利瓜劃開你的胸膛。”
塞爾旺突然做了一個撕扯的手勢,又哈哈的大笑了起來。
“那……那爲什麼老船長您卻對這個計劃這麼感興趣?”雷耶斯有些不解的看着塞爾旺,“我並不認爲這個計劃有十足的把握。
這是雷耶斯第一次對這個計劃發表意見,以前在迪奧戈面前,兩人根本說不到一處去。
“難道你不覺得這是在遠東的一個洗牌的好機會?”塞爾旺意味深長的看着雷耶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