徳不稱位是智慧的警示,現實中卻是庸俗愚魯之人佔了絕大多數。他們被慾望驅使着步步前行,追求財富地位帶來的快感。總是在自以爲是中忽略警兆,相信自己德才兼備,災禍纔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從這一點上,徐元佐發現徐階其實完全沒有做任何傳統意義上邪惡、陰險、狡詐的事,他只是給了一個胖子很多糖,卻沒有告知得糖尿病和肥胖症的風險。用這種秘法,他戰勝了嚴嵩,也戰勝了自己,最終壽終正寢,福澤延綿。
徐元佐每次見到徐階,都像是經歷了一場人性和心靈的洗禮,有所領悟。然而等他回到凡人的世界,就不得不面對各種不解。
“你果然是蠢笨如牛!”
父親徐賀大聲斥責徐元佐。
徐元佐在經過了兩個多小時的舟車勞頓之後,真心不想見到這樣的反應。現在他很後悔爲什麼把事情的經過說得這麼詳細,如果只說聯宗續譜的事,徐賀肯定是當一樁天大的好事看待。
徐母擋在兒子身前,像一頭髮怒的母獅子:“人家把我兒子當塊寶,你倒當他是根草!有你這樣硬要兒子去認別人當爹的爹麼!”
徐賀冷聲道:“我這個當爹的沒德行,養不住這塊寶,還不如讓他攀了高枝去∴,..。”
“我要是給璠爺當了兒子,你有什麼好處?”徐元佐當然知道徐賀的意思,可以借這個攀了高枝的兒子謀取不少好處嘛。
徐賀一時語塞。他再無恥,也說不出這話來。
“我若是當了璠爺的兒子,家裡每個月收入哪裡來?”徐元佐問得更詳細了:“難道就靠母親和姐姐給人做針指?我既然當了人家的兒子,那就是鐵定一文錢都不會拿來的。否則豈不是成了家賊?”
徐母心中暗道:你說得倒是絕情。知子莫若母,你若是真能這般絕情,豈會拒絕人家?
“至於父親您,明年恐怕真的掙不到一文錢了。”徐元佐淡淡道:“徐家布行這兩日跟人簽了一筆大買賣,已經賣了棉布、白生絹各一千匹,紅綾、黃綾、青素銀絲紗各五百匹,這等於多了一家經銷行,若是產量不提升,你肯定是拿不到貨了。”
徐元佐上次跟徐賀去松江,見他去了牙行。略一打聽就知道,那家牙行做的就是徐家的生意。這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松江最大的商行就是徐氏集團。
“雖然徐家賣得多,但憑什麼說我就拿不到貨了!”徐賀脖頸青筋暴起,對兒子大爲惱怒。
徐元佐繞過母親,徑自來到的餐桌前坐下,道:“父親大人,你該先問問我:爲何知道這麼清楚。”
“你如今在徐家也是個小管事,知道這些有什麼稀奇!”徐賀把頭一撇,心中卻有些隱隱不安。
徐元佐給自己倒了水,好整以暇道:“我非但知道這個消息,而且還可以負責地告訴您:這筆貨就是我拿的。如今徐家布行的大掌櫃就在我那邊做客,我只要說句話,整個松江沒有牙行會給您供貨。”
徐賀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整張臉變得豬肝色:“你這吃裡扒外的狗東西!竟然坑起自家老子來了!若不是……”他手舉過頭,正要一巴掌打上去,卻想到自己來年的生計,硬生生止住動作。
雖然兒子還是他的,但這個兒子已經長硬了翅膀。
徐元佐最近鍛鍊頗有起色,力量已經明顯增大了,肌肉有了線條。他並不擔心徐賀能夠打到他,而且他也知道以徐賀的怯懦,這巴掌絕對打不下來。
徐母卻攔在了徐賀面前,對兒子不滿道:“元佐,你怎麼能斷了自家買賣?”
“我這一身的骨肉是二位大人給的,還不是一心爲了這個家。”徐元佐嘆了口氣。
他對母親的感情還受到身體影響,總有些許親情,對於父親徐賀卻是早就消磨光了感情和耐心。只是在這個時代,婚姻是真的神聖不可侵犯,離婚等於休妻,被休等於沒臉做人。爲了母親,徐元佐也只能捏鼻子忍了。
這纔是真正的投鼠忌器呢。
不過徐元佐從來都不是消極忍讓的人,所以他才需要徐盛提供的貨源。
在階級社會中只有兩種人:掌握了生產資料的人,以及被控制了生產資料的人。除了最頂端的絕對控制者和最底層的無產階級之外,任何人都在這兩種身份之中轉圜,在某筆交易中作爲甲方,轉臉又變成了乙方。
現在徐元佐面對徐賀,就是以控制者姿態出現。這讓徐賀極其不爽,無比憋屈,恨不得用暴力來宣泄內心中的憤懣。
“我拿這批貨是要給父親拿去賣。”徐元佐淡淡道。
這句話就像是酷暑之中的冰塊,幫助徐賀控制住了內心中涌動的憤怒,也不敢貿然用暴力來破壞希望。
徐元佐緩緩道:“我拿這批貨價格極低,若是轉手賣給牙行,吃相就太難看了,所以只能拿出去自己賣。我從未走過商路,父親卻是常走的。更何況,夏圩那邊又離不開我。”
雖然轉手賣給牙行是獲利最快最輕鬆的渠道,但對於牙行而言,徐家等於增加了一個交易環節,也就等於增添了一環成本。人家可不知道徐元佐跟徐盛之間的故事,對他們而言徐家就是徐家,這顯然是變相的漲價。
或許他們會看在利益的面子上忍讓一時,但這種不滿終究會爆發出來。
徐元佐選擇自己賣這批貨,雖然麻煩一些,回款週期長,但獲利自然也高於轉手給牙行,不會造成名聲上的瑕疵,而且能夠藉此控制父親徐賀。保證家庭穩定也就等於保證了自己的後院不會着火。
徐賀從來沒想到兒子會對禮制社會的絕對父權進行挑戰當然,他也沒有“父權”這個概念。他臉上微微鬆懈下來,口吻也溫柔了許多。他道:“你早這樣說豈不好?就是要故意氣死我麼!”
徐母也慈愛了許多:“兒啊,你現在出息了,能想着家裡是好事。你父親脾氣不好,也是爲這個家操心的緣故。”
徐元佐對女人的心思很不理解,對母親的心思尤其不能理解。如果換做後世的女子,這樣的丈夫早就被休了,哪裡還肯爲他說話?
徐元佐正眼望向父親,又道:“貨雖然是父親去賣,但我卻要找人與父親一同去。”
徐賀怒氣又被挑了起來:“你這甚麼意思!找人看着你老子?!”
“的確。”徐元佐誠實地點了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