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二 盤問
徐琨看到徐元佐,又來了精神,道:“敬璉,你很好。”
徐元佐面帶微笑,沒有答覆。
這時候若是說“謝謝”的話,難免要給人留下一個虛僞腹黑的印象。
既然已經扯破了麪皮,那就只有正面拿賊、平地摳餅了!
“花了我家大把大把的銀子,你倒是成了松江財神爺了啊。人人家裡都要供着你,指望你送銀子呢。”徐琨也不來虛的,夾槍帶棒上來就是一套。
徐元佐臉上笑容消散,道:“所以才能賺來更多的銀子。”
徐琨一噎:“說得你好像賺到了似的。”
徐元佐看了看徐階老大人,然後又瞟了一眼徐琨。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在徐琨心頭,卻響起一個冷漠高傲的聲音:“當然是賺到了,只是你沒資格知道罷了。”這個聲音如此真實,就像是有人貼着他耳朵說的,一字一頓烙在心頭。
徐琨只覺得胸口發悶,一時間竟然忘了之前準備好的說辭。
徐階開口道:“敬璉這一年來操持家業,大功無過,你們幫不上忙的就乖乖站一旁學着。莫非還有人想查查公家的賬?”
所謂公家,是整個家族的公共收益,不屬於某一房。然而只要徐階一日掌家,公家也就是他徐階家,誰敢要查?徐琨要想查賬倒也不是絕不可能,只要徐階駕鶴西去,他作爲徐家二房的老爺,當然有資格要求大哥公佈公中賬目。
“大父息怒,二叔也只是沒有見識,不知道有哪些生財的門道罷了。”徐元佐勸道。
徐琨更是火冒三丈,陰陽怪氣道:“我是沒有見識,卻不知道你的見識是哪裡來的!父親,這小子頗爲可疑!他傍上我徐家之前,在朱裡是出了名的癡肥蠢笨!先生考問,十有是答不出來的。讀了多年的書,一部《論語》都背不全。突然之間他就什麼都懂了。這豈不可疑!”
徐元佐靜靜看着徐琨:“二叔是說我冒充人家的兒子?我父母在朱裡十幾年,街坊鄰舍看我長大,既然二叔查探得如此精細,莫非不知道麼?”
別說徐琨查探。徐階要徐璠收下徐元佐做義子。日後過繼過來,這般大事,焉有不查問之理?這個查問工作正是交給徐誠的,徐誠從小跟着徐階,會爲一個外人矇騙徐階麼?更何況徐賀參加縣試。也報過三代譜系,也有本縣生員作保,獲子以來街坊日日都看着,證人可靠,更從未有一人說徐元佐是冒充徐家子。
非但徐元佐的底細很清白,就連徐賀不清白的底細都被察訪得清清楚楚。
“我是說……”徐琨突然舌頭打結,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人確實不是頂替冒充的,那麼這又說明什麼呢?
“是懷疑我是妖精變化的?老鬼奪舍的?”徐元佐笑道:“侄兒日光下走得,學宮裡進得,徐家浩然正氣。未嘗有絲毫衝犯,可是要我拿黑狗血洗把臉?”
徐階微微別過臉去,不想讓兒子們看到自己忍俊不禁的模樣。
徐璠爽朗笑出聲來:“二弟難道還真信這些無稽之談?”
徐琨面色窘迫,失態叫道:“那你倒是說說,你怎地一日之間就從個癡肥蠢笨的人,成了個博學多才的神童!”
徐元佐啞然失笑,幾乎直不起腰來。
徐璠都看不下去了,對弟弟道:“這你叫他怎麼說?無非就是開竅了唄。難道你要說他生而知之?”甚至連聖人都未必是生而知之者,這問題豈不是逼着人家承認自己比“聖人”更“聖”一籌?
徐元佐笑夠了,起身道:“二叔。您想聽什麼?聽我被神仙點化?還是我撿了金丹妙藥?”
徐琨臉色脹紅,宛如豬肝。
“那你爲何能突然開竅呢?”徐瑛饒有興致問道,態度出奇地友善。他一直被徐階說是七竅已通六竅,還是一竅不通。如今碰到個突然開竅的徐元佐,當然要討一份秘籍。
徐元佐倒沒嘲笑他,道:“子曰十五而志於學。男子十四五歲總有立志的契機。一旦立志,也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渾渾噩噩只顧貪玩了。小侄便是這個年紀上,覺得每日裡敷衍母親去聽先生說些膚淺至極的東西實在浪費光陰,索性棄學做工。也爲家中減輕些負擔。
“至於說我一夜之間開竅成了神童,卻也不是。只因爲以前小侄的天賦不能顯現,就如明珠暗投,俗人只以爲我是魚目。一旦有了用武之地,又恰逢好風憑藉力,自然可登青雲之上,熠熠生輝。”
徐階和徐璠聽了也頗爲高興。不管怎麼說,這孩子知道感恩,沒有因爲有些功勞就驕傲自大,心底裡認着徐家這股“好風”。說起來兩家雖然聯宗續譜認了族親,到底血脈遠了,徐元佐能這麼想,纔是真正一家人。
“你博覽的羣書,知道的朝廷典故,就連尋常生員都未必知道,你又是從何得知的?”徐琨手筆劍指,就差喊一聲:妖孽速現原形!
徐元佐好整以暇,靜靜看着徐琨:“二叔以爲我是從何得知的?”
徐琨再次被噎到了。他可以說一個人偷了東西,但不可能說有人能偷學問啊!何況財物有歸屬,學問卻是沒歸屬的,書肆裡看的,書院裡聽的,誰得了就是誰的。
“你莫非是誰家暗中養的,打入我徐家探聽機密?”徐瑛斜着頭,眯着眼睛,頗有些掌握了真相的感覺。
徐元佐笑了:“三叔說的這人家對徐家纔是真心愛慕。栽培個男兒出來,卻爲徐家賣力掙錢。”
徐璠冷笑道:“父親大人幼年時也是神童,你們覺得有何不妥麼?”
徐階可不止是幼年神童,還說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呢。據說他每次路過城隍廟去上學,裡面的城隍老爺就要出來迎送,以至於無法辦公,只得託夢給徐階之父,開了一條小道專給兒子上學,免得驚擾了城隍。
這些故事能當真事聽麼?
徐階不想看兒子再出醜露乖,輕輕扶了扶額,出聲道:“夠了!”
徐元佐抿着嘴。眼睛盯着徐琨,心中暗道:徐琨這回回來之後有些古怪,爲何想起來探我的底細?我這種身家清白的子弟,怎麼可能讓你探到破綻?而且話題總是在我的才學上轉。莫非是有人要剝我雙案首的皮?
徐元佐又回憶了一下兩個案首的各個環節。縣試案首是老師點的,大明律又沒說縣試要師徒迴避,文章好自然點案首,這是必然之事。就算有人要從中下手,也是攻擊鄭嶽以權徇私……鄭嶽這個級別還不夠政爭的資格呢。
至於院試案首。林大春給的是隨意了些,考的也是古文而非時文,或許會授人以柄,認爲他不顧朝廷體例。不過林大春早在高拱入閣當月就被排擠回鄉了,誰還無聊到翻他的舊案?
——看來目標還是在我身上。
徐元佐靜靜站着,心中排摸這個藏在陰影之中的人來。
徐階遣散了徐琨徐瑛,留下徐璠和徐元佐說話。他很清楚徐元佐的學問底子,駁雜不精,明顯是那種東看西聽學來的。但凡有個好些的老師,能夠給他講通一本經典。這孩子就絕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那真是可以嘗試一下衝擊三元六首的英才。
然而師緣也是天定,非人力可以攀附。他能跟鄭嶽結緣,掙個生員,恐怕終身成就也就止步於此了。
等心靜下來,徐階方纔再次開口道:“今日急急將你叫來,是有緣故的。”
徐元佐也猜到徐琨發作只是幌子,當然徐琨自己是不知道的。如果從智慧上看,徐琨和徐階簡直就是兩種生物,根本不像是父子。
“趙石洲要去了。”徐階道。
徐元佐並不意外微微點了點頭:“看來這回高新鄭真是要大肆報復了。”
徐璠聞言。心中暗道:敬璉從未見過高拱,無非一些風聞軼事,竟然也能推導得七九不離十。看來真有天才之人,非凡俗可及。
徐階自己就是天才。又見慣了天才,徐元佐的天才在張居正、林燫等人對比之下,也不過是有點特色罷了,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他絲毫沒有在意,繼續道:“這回林燫和趙貞吉結兩黨之力,還是不足以扳倒高拱啊。”
徐元佐微微皺眉。道:“是小子孟浪了。”
“老夫何嘗不想放手一試呢。”徐階自嘲道:“反正咱們已然是困獸猶鬥,就算坐看趙石洲離去,高新鄭就會放過我家?”
“唯一的好處,大約就是堅定了張江陵反高之心。”徐元佐道:“高新鄭能從這樣的波折中平安無事,可見其當國一日,就一日受聖上重信,絕沒有張江陵出頭之日。”
徐階默然。到底牽扯到了他政治上“親兒子”,無論怎麼表態都不愉快。其實致仕這兩年,他也仔細回憶了嘉隆之交時的政局,張居正就像是個鬼影一樣四處飄忽。
此子似乎沒做什麼決定性的大事,但是每個重大決策背後都有他的影子。甚至在林燫突然不合慣例地調任南京吏部,都透着一些陰謀的味道。當時在徐黨之內,林燫可是張居正的競爭對手。
徐階不想說自己看走了眼,不過要是讓他再做一次決定,張居正還是個適合大明的首輔。
在徐階的名利良知三維中,顯然更偏重於良知。
徐元佐看出了徐階對張居正的重視,但是並不認同徐階爲了保張居正,甚至因此對高拱投鼠忌器。這就好像人家盡了全力,自己卻留了一手,而這一手卻是出於聖母心態——爲了大明。
“大父,張江陵當國,真是一樁好事麼?”徐元佐試探道:“他太過看重一條鞭法,恐怕一旦當權,就要推行全國了。”
“你對此法有何異議?”徐階問道。
一條鞭法脫胎於提編法,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物,如今爭議最大的不過是各省督撫佈政強調稅收上的技術問題,諸如火耗、虛耗、成色等等。
徐元佐看的卻不是技術。
“南方銀子多,所以白銀納稅有利於勢家豪門消耗銀窖裡的銀子。”徐元佐道:“可是北方沒有銀子。到了稅季,百姓就要賣糧換銀,銀貴糧賤,糧價自然暴跌。等到稅季一過,百姓又要借貸銀子換糧食,此時又是糧貴銀賤了。百姓辛苦一年,收益就此抹平。若是再加上利息翻滾,恐怕用不了幾年,就算是豐收之年也得賣兒鬻女。”
這非但是原歷史劇本中的走向,更是商品經濟的必然規律。沒有任何國家公權力的控制,地主和商人們根本沒有節操可言,極盡壓榨剝削之能事,實乃必然之舉。
天下稅賦七分取自江南,而江南未亂;北人賦稅少卻先一步活不下去,組成了流民大軍呼嘯府縣。
“我朝以南方賦稅養北方兵馬,北方原本也沒多少稅額。”徐階不以爲然道。
徐元佐無法駁斥。從他探知的數據來看,整個陝西布政使司——此時的陝西還要包括後世的寧夏、甘肅、部分新疆——它的稅賦額度還沒浙江湖州一個府高。
因爲這些地方絕大部分土地人口歸於衛所,而衛所的土地收益直接用於軍餉,人口和土地都是受都司、五軍都督府管轄,就連兵部尚書都不知道具體數字。
“但是……”徐元佐突然覺得有某些環節缺失了。
軍屯土地出產沒有用於改善軍戶生活。大量軍戶逃亡成爲將領家丁,剩下的軍戶成爲佃農,還要承擔繁重的兵役。這直接導致衛所制度的崩潰,使得募兵制大行其道。衛所軍官則成爲大地主,佔據了大部分的資源。
不過這些話跟徐階說,並沒有任何用處。徐階已經致仕了,即便當國時候,對西北的感觀也只是“兵馬備禦之地”,只要韃靼人不打過來,就什麼都不用管它。
徐元佐並不是真正的心懷天下。即便他不是學經濟出身,最簡單的通貨膨脹和通貨緊縮會造成何等危害,他還是略知一二的。
如果北方崩了,南方還能獨善其身麼?
當然不能。
這甚至不能用脣亡齒寒來形容,而應該說是一個人患了心臟病,就算其他臟器功能良好,也不免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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