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閣臣們都到了後,申時行將這本“十大罪”彈章展示給王家屏和趙志皋。
王家屏看了後,閉口不言,沒有表態。
但趙志皋說了句公道話:“李琯並非言官,怎可風聞言事、彈劾閣臣?此例不可開!”
申時行嘆道:“看來我之所作所爲,已經人怒天怨,就連一個常年在外地的按察僉事也敢彈章劾我了!難道就這麼想看老夫辭官?”
趙志皋聽着不對勁,追着申時行進了文淵閣內室,勸道:
“首揆務必冷靜!上彈章的這位李琯連言官都不是,明顯就是死士!
其目的並不在乎彈劾是否成功,只想離間首揆與林九元之關係!
正所謂,欲除掉一人,先剪除其羽翼!”
申首輔突然反問道:“那麼誰是羽翼?”
趙志皋愣了愣,下意識的說:“這不重要吧?”
申時行瞪着趙志皋說:“我覺得這很重要。”
趙志皋弱弱的迴應說:“更重要的是首揆你不能中了離間之計。”
申首輔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把趙志皋請了出去。
趙志皋無可奈何,趕緊出去,並派中書舍人去向林泰來報信。
但是這個被委派報信的中書舍人出去轉了半個時辰,纔在教坊司衚衕找到林泰來。
聽說了消息後,林泰來也愕然不已,真沒見過這樣的事情,歷史上也沒有類似的經驗可以參考。
先前首輔暗示,如果被彈劾了,就讓自己出手幫忙化解。但現在成了這樣子,自己還怎麼幫忙?
如果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出手,豈不就等於坐實了彈章裡的“十大罪”?
只能說,清流黨人進化的還挺快,林泰來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
便只能暫時觀望一番,先看首輔想如何做了。
而後林泰來又迅速前往兵部,囑託兵部員外郎申用懋,今晚回家後再探探口風。
當晚申用懋回了家後,向申首輔詢問道:“聽說今日父親又被彈劾了?”
申首輔反問道:“你覺得,我應當如何處理?”
申用懋很有智慧的答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以及大丈夫能屈能伸,還有宰相肚裡能撐船。”
“滾!”申首輔讓好大兒圓潤的滾了。
收到風的林泰來嘆口氣,看來只能暫時冷處理了。
反正不能在首輔心情敏感的時候,進一步激化矛盾。
又到次日,林泰來到吏部巡視,在大門恰好遇到王天官准備出去。
打招呼的同時順便問道:“有什麼事情竟然能驚動老冢宰出去?”
王天官答道:“爲工部尚書和工部侍郎兩個官職,朝廷部院大臣今天合議廷推。”
吏部提名、大臣廷推、皇帝最後御批是朝廷大員的主要選用方式。
林泰來隨口道:“先前在部議上,我之所以贊同提名曾同亨爲工部尚書,主要是爲了你的威信考慮。
如果吏部提名的人選在廷推上過不去,豈不是嚴重打擊你這個吏部尚書的威望?
所以我就放過了曾同亨,讓你多多積累威望。”
王天官答話道:“你我之間,不用說這樣的見外話了吧?
對了,文壇大會馬上要開了,九元你不要忘了此事,留出一天時間。”
雖然可能是最大受益者,但林泰來還是本能的吐槽說:“可真夠倉促的,這能算大會?”
就像林泰來所指出過的,文學重心總體趨勢是不斷下移,從館閣轉移到郎署,又從郎署轉移到了山林。
在這個趨勢下,京師也漸漸的失去了文學中心地位,地方文學山頭興起。
倉促在京師召開文壇大會,只怕九成的文壇大佬都參加不了。
對於這個質疑,王天官非常肯定的對林泰來說:“只要我和你都參加,那就是一定是文壇大會。”
林泰來也就不追求完美了,反正只要能達到目的就行。
“還有件事。”王天官又說:“欲在本次文壇大會上,將新文盟盟主的位置讓給你,如何?”
林泰來不假思索的拒絕說:“不可!我還不能當盟主。”
王天官理解不了,你林九元是不是又犯病了?就喜歡當副的,不喜歡當正的?
你當不當正盟主,所幹的事情有區別嗎?爲何不直接名正言順了?
“我若是文壇盟主,而文壇大會又聯名請求更換獻俘典禮的鐃歌,豈不顯得太像自導自演?
那對外就完全沒有說服力了,還會給別人質疑的藉口!”
王天官無奈的嘆口氣,看來自己這個文壇盟主還要再兼任一兩年,太浪費自己的精力了!
從吏部離開後,林泰來就去了翰林院,坐在陳學士公房裡侃大山。
“今天廷推結果就出來了,然後上奏朝廷,如果快的話,大概幾日內你的新任命就能下來。
我就在這裡提前,恭喜陳學士得償所願了!”
想到即將離開翰林院,陳於陛有點感傷:“若非情不得已,誰又願意這樣躲避?
現在實話對你講,如果我再不走,只怕就要被迫兼任詹事府詹事,然後要對東宮問題表態了。”
人之將離,其言也善,林泰來寬慰說:“工部左侍郎這個位置真不錯,比遠在西城的刑部侍郎強多了。
目前工部左侍郎的主要任務就是督工壽宮,這是可以不離帝心的好差事,只要不出錯就一定能升遷。”
陳於陛點頭道:“這點我承認,承情了!”
於是林泰來又緊接着說:“關於下一任翰林掌院以及庶吉士教習,你會推薦誰?”
詞臣系統與其他衙門很多玩法都不同,更有點“熟人社會”的意思。
其他衙門人和人之間是上下級,而詞臣系統裡都是前後輩。
在詞臣系統,前任推薦後任人選都很正常的事情,但推薦的歪了被全體翰林噴也很正常。
如果在其他衙門,當一位尚書要離職時,不可能讓他推薦下一任尚書。
聽到林泰來這個問題,陳學士答話說:“我一個去當工部左侍郎的人,還有什麼臉面推薦後任?”
這意思就是,咱們的交易已經完成。
我幫你處理了孫繼皋,你給我安排工部左侍郎,至於其他就算了。
於此同時在東朝房,已經坐穩了吏部尚書位置的王天官嫺熟的主持着廷推。
“我吏部欲推舉曾同亨爲工部尚書,諸君以爲如何?”
大九卿們紛紛發言,左都御史陸光祖和刑部尚書孫丕揚率先表示贊同,戶部尚書王司徒稍微猶豫後也贊同了。
眼看着形勢似乎已經明朗化,禮部尚書于慎行突然表示強烈反對。
而後兵部尚書王一鶚、大理寺卿周採、左通政徐申先後出面反對。
在這種局面下,推舉曾同亨工部尚書這個提議顯然無法強行通過。
曾同亨這個工部左侍郎升不上去,那麼陳於陛陳學士遷爲工部左侍郎的提議自然就作廢。
王天官一臉懵逼,沒想到林泰來早上的一句戲言,竟然還成真了。
吏部的提名真的沒通過,自己這個吏部尚書的臉面被踩了一下。
這踏馬的是誰在暗中搗亂?
事先所有人都以爲,今天這場廷推就是走個過場,不會有什麼波折。
因爲這是清流黨人和林泰來都共同默認了的結果,還能出什麼意外?
連林泰來這樣的人,都沒有想方設法鑽空子,親自到現場督戰,可見其心裡的確定性。
就在這樣一種意外中,本次廷推草草散場了。
雖然沒有人明說,但都感受到了從內閣伸出來的那隻巨手。
翰林院正堂公房裡,林泰來還在苦口婆心的勸說陳學士:“我林泰來人稱今布,布就是一諾千金的季布。你再幫我一次,我一定有所回報!”
正當這時候,王天官的隨從一路飛奔過來,在門外叫道:“九元老爺!廷推結束了!”
心思機敏的陳學士大驚失色,下意識的叫道:“壞了!”
如果是正常結束,王天官也犯不上特意派隨從來通知林泰來,所以多半是出了意外。
“不能吧?”林泰來疑惑的說:“沒道理出意外啊。”
但事實並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那隨從緊接着又說:“廷推沒通過!”
這個結果,委實讓林泰來意想不到,當即驚疑不定。
這可是自己和清流黨人共同默認的結果。有實力否決本次提名的人,朝廷裡應該不超過三個吧?
陳學士更激動,站了起來說:“怎麼會這樣?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林泰來答話說:“當然是”
但是他才說了一半,就停住了。就算想到了,這時候也不適合公開出來。
陳學士對林泰來質問道:“你不是一諾千金麼?你不是最有信譽麼?怎麼偏偏就在我這裡失信了?”
面對陳學士的質疑,林泰來有點羞愧,“先不要慌,等我去探探風!”
而後林泰來也沒臉坐下去了,匆匆忙忙的離開。
但林泰來知道,在這個時候,會有很多人關注自己的表現。
他不想表現出任何異常的樣子,不然就會被人視爲心虛了。
所以林泰來出了翰林院後,一如既往的在各衙門之間竄訪。
直到晚上,他纔開始走親戚,來到了戶部尚書王司徒家裡拜訪。
讓林泰來意外的是,在王家遇到了禮部尚書于慎行。
雖說于慎行和王司徒都是山東人,但兩人從各方面來看都不是一路人。
于慎行是偏文藝、詞臣路線的,不屬於主流派別,被林泰來視爲競爭對手暗中打壓。
王司徒是讀書做題、實務經世路線的,後來又與林泰來結盟。
兩人除了逢年過節的問候,基本上沒什麼往來。
所以于慎行今晚出現在王家,確實讓林泰來沒想到。
林泰來雖然擔當禮部主客司郎中,但去主客司時,從不去主動拜訪本部堂官,所以很有一段時間沒見到於尚書了。
此時猛然見到于慎行,感覺他憔悴了很多,兩鬢居然出現了花白,看來最近確實焦慮。
要知道,于慎行乃是最年輕的尚書,至今還不到五十歲。
作爲禮部尚書,肯定是站在了國本之爭的風口浪尖上,外人很難想象其中的壓力。
林泰來調侃道:“我最近就是騷擾了兩次教坊司而已,又沒有影響禮部小金庫,怎的大宗伯還追到這裡了?”
王司徒在旁邊說:“九元尊重一下於老弟吧!”
“怎麼了?”林泰來詫異的問。
自己哪裡不尊重了?平常都是這樣說話的。
王司徒又道:“申首輔對於老弟下了最後通牒,要麼黨附,要麼滾蛋!”
林泰來脫口而出指責道:“原來是大宗伯你跑票了!難怪今日廷推沒通過!你毀了我的千金一諾之信譽!”
王司徒:“.”
重點是在這裡嗎?跟你那所謂的“一諾千金”比起來,難道沒有更值得關注的跡象?
林泰來心裡想道,像於尚書這種獨立派,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情況下,平常是不會投反對票得罪人的。
今天於尚書卻帶頭強烈反對,顯然背後有特別原因。
聽剛纔王司徒那句話的意思,應該是於尚書被首輔不知用什麼手段拿捏了。
而且首輔又要收於尚書當狗,於是於尚書開始慌了?甚至慌不擇路的跑到王家來求主意?
這就是獨立派的悲哀啊,平時獨自美好,一旦遇到了強大外力,就發現連個可信賴的同道都沒有,只能病急亂投醫。
對於申首輔的壓力,王司徒肯定扛不住,所以他就看着林泰來。
林泰來沉吟片刻後,對於尚書說:“如果你不願意黨附申首輔,也不是沒有辦法。
那就是加入我們更新社預備團,你這個禮部尚書雖然風雨飄搖,但還是有一定價值的。”
噗!王司徒一口茶水直接噴出!林九元你知不知道,你這叫趁火打劫!
現在申首輔是什麼暴躁狀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麼還敢和首輔搶人?
于慎行愕然一會兒後,直接拂袖而去。
你林泰來和申時行有什麼區別?難道你們這些滿腦子黨同伐異的人,就看不得別人獨立自主嗎?
王司徒送了于慎行回來,就聽到林泰來說:“於尚書幹不久了。”
王司徒也沒管于慎行了,又問道:“申首輔突然暴走,你還好麼?要不要主動示弱?”
林泰來安撫說:“沒關係,只要有吏部王天官和你支持我,那局勢就是固若金湯!
實力和利益會讓申首輔會恢復理智的,要相信一名政客的修養。”
和王司徒談完,都已經半夜了,林泰來也懶得再折騰,直接在王府安歇。
次日清早,林泰來還沒離開王府,忽然有人狂拍王府大門。
懂點人情世故的都知道,被這樣狂拍大門,多半是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林泰來走到前庭,就看到有人跪在王司徒面前,哭着說:“老太夫人沒了!”
臥槽!林泰來大驚失色,這兩天自己到底怎麼了?總是烏鴉嘴!
先前王司徒的母親確實還健在,已經八十多高壽了現在人沒了,王司徒要丁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