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林泰來也記起來了,上個月就聽說過,建州女直酋首、都督僉事、龍虎將軍、另一個時空的清太祖奴兒哈赤要進京朝貢。
眼前這個身材健壯、穿着大明武官武官袍服,但腦後結了一條小辮的人,必定就是奴兒哈赤了。
此時此刻,奴兒哈赤聽到身後有動靜,也回頭看了眼。
見是一個穿着小兵紅胖襖、比自己還要高大強壯很多的巨漢,就沒太在意。
聽聞明廷錦衣衛裡養着很多外形高大威武的官軍,稱之爲大漢將軍,專門用在禮儀場合站班,以壯觀瞻的。
大概是樣子貨,不必在意,奴兒哈赤作出了判斷,收回了視線。
但是這小兵卻不知好歹,一直湊到近前,還圍着自己繞了一圈,那目光像是打量什麼珍奇動物似的。
奴兒哈赤便想着,人在異國隱忍爲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卻又見這小兵又繞回了他的背後。
忽然間他感到腦後頭皮一緊,明顯是腦後小辮被人扯住,並且用力拽了拽!
額尼耶哇咔!面對這種羞辱,奴兒哈赤氣得臉色黑紅,轉身掙脫了後,大聲說了幾句女直話。
還沒來得及換上五品官袍的林泰來居高臨下,一巴掌呼掉了對方的烏紗官帽,叫罵道:
“你個癟犢子野豬皮又不是不會說漢話,聽說你不是挺愛看三國演義的麼?擱這裝啥雞毛玩意?”
奴兒哈赤的官帽落地後,光禿禿的大半個腦殼,以及腦後一小塊發綹和結成的小辮都完全露了出來。
但是奴兒哈赤的心中怒火卻迅速熄滅了,因爲他看出來了,這個巨漢小兵絕非尋常人物!
一是大明向來自詡禮儀之邦,對使節一般都比較優待,而此人卻在禮部公然毆打使節。
二是這個陌生人竟然能知道自己愛看三國演義,竟然知道自己叫野豬皮!這也是很不尋常!
於是奴兒哈赤看向旁邊的通事,示意通事介紹一下。
這通事也害怕奴兒哈赤還手,引發更大問題,連忙對奴兒哈赤說:“此乃主客司正官林公諱泰來,去年金榜的狀元。”
聽到這個身份,奴兒哈赤不禁愕然,大明朝已經腐朽到如此地步了麼?如此人物也能中狀元?
林泰來心裡還在合計着,自己都這樣喪心病狂的羞辱對方了,對方咋還不動手?
如果對方忍不住動手,自己反擊時不小心失手誤殺了對方,也是很合理的吧?
眼見奴兒哈赤只盯着自己看,林泰來又暴喝一聲:“你瞅啥?”
奴兒哈赤沒有太大反應,但是突然從兩側衝過來一些人影。
林泰來用眼角瞥了眼,發現都是憤怒的女直人,估計是奴兒哈赤的隨從護衛。
被羞辱的奴兒哈赤隱忍住了,但這些暴躁的隨從護衛受不了!
行吧,林泰來嘆口氣,迅速戴上了鐵指虎。奴兒哈赤本人不動手,但他的隨從來動手也行。
一旦混戰起來,一不小心失手將奴兒哈赤捲進來誤殺了,也是很合理的吧?
抱着這種陰暗想法,林泰來放任這幫怒發怒辮衝冠的女真人衝了過來。
又擺了擺手,讓家丁不要過來,在外圍壓陣就好。
主要是怕打死了奴兒哈赤後,這些牽連進來的家丁扛不住。
大臣擅殺進京使節這個罪名大明沒有判例,所以打打殺殺方面的法律專家林泰來也拿不準。
禮部主客司院內,頓時山崩地裂,林泰來使出鐵拳,一人羣毆十數女真大漢,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片刻後,已經是滿地狼藉,十多個糾纏着林泰來廝打的女真人都已經躺在地面上,重傷不起。
林泰來迅速檢視了一番,準備找出奴兒哈赤並補刀,但卻沒有在地上發現奴兒哈赤的身影.
正當疑惑的時候,忽然聽到院門方向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林泰來擡眼看去,卻見奴兒哈赤引領着禮部尚書于慎行,急匆匆的衝進了院落。
“林泰來!你住手!”於尚書怒髮衝冠,大喝一聲。
看來真生氣了,竟然直呼人名。
林泰來握着染血的鐵拳,愕然看着奴兒哈赤。
難怪你這廝不見人影,原來混戰之中偷偷溜走,去叫於尚書了!
這還是滿清史料裡那個勇猛果敢、悍不畏死、狠辣剛烈的清太祖嗎?
打架叫家長,玩不起嗎?
於尚書厲聲質問道:“大明上國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你爲什麼故意羞辱前來朝貢的建州女直酋首,並毆打使團?”
林泰來無可奈何,指着奴兒哈赤,說着大實話:“我觀此人,腦後有反骨。”
于慎行:“.”
丟人現眼的玩意,你踏馬的三國演義看多了吧?
奴兒哈赤對着於尚書跪拜伏地,訴說着自己的委屈:“尚書瑪法!我於大明,忠氣如阿哈,遭受這等憑空污衊,乞請分辨!”
林泰來瞪着近乎土下座的奴兒哈赤,忽然理解,爲啥大清太祖能把李成樑哄得五迷三道偏聽偏愛了!
于慎行明顯也選擇了相信奴兒哈赤,指着大門方向,對林泰來下令:“伱退下!不要再管女直使團事務了!”
林泰來罵罵咧咧的走了,後世清史都是騙人的。
誰再說大清太祖一生剛烈,從開基立業起就高傲不屈的“女直永不爲奴”,與大明宛如兩國平等抗禮,就呸誰一臉!
大清太祖一樣喊過別人主子,一樣自稱阿哈奴才!
禮部的事情迅速在各部衙門裡傳開了,大小官吏齊齊感慨,真不愧是林泰來!
剛復職第一天,就羣毆了女直人朝貢使團,這確實很林泰來。
就是這索賄手法太糙了點,畢竟太年輕了。
林泰來本意還想去趟翰林院,把翰林官復職的手續辦了。
但是和女直人使團打完,感覺有點累,乾脆就回家休息。
天剛黑,奴兒哈赤老主子的兒子李如鬆就溜進了林府。
寒暄過後,李如鬆苦口婆心的說:“林兄弟啊,你要是缺錢了就跟我講。
多了不敢說,幾千兩隨便一掏就有,又何必去刁難那幫建州奴酋?
他們身上才能帶幾個銅板?你再刁難,現在也榨不出多少油水。”
這都是什麼胡亂猜測?林泰來解釋道:“我不是爲了錢!”
“明白明白,你不是爲了錢!”李如鬆知道林泰來是個順毛驢,“是他們惹到了你,你教訓他們也是應該的,但下次讓我替你教訓。”
又勸道:“每年給你的那一箱箱人蔘,都是從他們那裡來的,他們也算是爲你效過力了,何苦喊打喊殺呢?”
林泰來錯愕,敢情自己也間接收過建州女直的好處?
作爲漢人,原來自己也不乾淨了.
會同館中,奴兒哈赤看着十幾個重傷員,心如刀割。
這些年聚集的好兄弟額亦都、費英東、何和理,安費揚古,還有養子扈爾漢都在其中。
本來隨身帶着他們,是想讓他們增長見聞,開闊視野,卻沒想到在禮部被一窩端了。
有通事提醒說:“明天要去奉天門朝覲。”
現在使團都見不到皇帝,只能在奉天門象徵性跪拜一下。
及到次日,奴兒哈赤讓使團衆人一起出發進宮,連十幾個重傷員都被擡着去了。
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到奉天門,傳旨道:“賞酒飯吃”。
看到十幾個重傷員也出現了,陳太監就明白,這是無聲的抗議,以及無聲的告御狀。
陳太監回奏的時候,萬曆皇帝輕笑了幾聲,目光如炬的定性道:
“什麼索賄不成毆打使團,此乃林泰來畏懼天象,故意自污爾。
傳旨罰他俸祿去,以叫他安心任事。另外叫他不要再對女直使團動手了,太失我朝體面!”
奴兒哈赤聽到這個消息,默然無言。
繼祖父、父親被明軍誤殺後,此乃生平第二大恨也。
林泰來接到旨意,仰天長嘆。
自己一片苦心,卻無人知曉!
這次沒法再動手了,只能等以後去朝鮮湊熱鬧時,路過遼東再想辦法解決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