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裡聽着東朝房裡的歡聲笑語,雒於仁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懊悔。
在他的預想中,今天應該是自己悲壯接受廷審,然後被治罪,最後青史留名的場合,如果再挨一頓廷杖就更完美了。
結果畫風居然變成了《金瓶梅》研討會,完全是始料未及。
本來雒於仁的《酒色財氣疏》初稿中,並沒有“勒索大臣”這四個字。
但是他忍不住爲同道好友、原宣府巡按崔景榮抱不平的心思,又經受了其他友人的蠱惑,最後增添了這四個字。
此時他不禁想起了崔景榮被貶斥離京時,所說的一句話——惹他幹什麼?
雒於仁感到,這句可能是這輩子所聽過的,最有富有哲理的一句話。
在當今的浮躁風氣下,清流勢力就像是韭菜,割完了一茬還有一茬。
累了,毀滅吧!雒於仁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永遠不再現身。
林泰來今天並沒有動手,也沒有堵門打砸,純粹是靠着文學和詭辯,就打得對手一羣人潰不成軍。
難怪錢一本拿着別人的銀子來質問我,都是爲了報復!簡直匪夷所思、指鹿爲馬!”
所以同時在這三方面,我都是當今最頂尖的人物,我做出的鑑定就是最權威的鑑定!”
渾渾噩噩的雒於仁彷彿再次遭受了頭部重擊!
他的腦中現在只回蕩着一句話:“惹他幹什麼?”
但是現在場面變成了這樣,還怎麼往下進行?
不!一定辦法的,邪不勝正!錢一本的拳頭握得更緊了!
越是逆境,越不可喪失鬥志!多少同道辛辛苦苦籌劃準備了這麼久,怎麼可能輕言放棄!
錢一本冷笑說:“我乃御史,可以風聞言事!”
當然,主要是因爲現在萬曆皇帝不上朝了,各衙門之間大臣少了很多照面的機會,林泰來這樣的新人更難迅速認識其他衙門老人。
錢一本:“.”
上月顧憲成在丁憂離京時,曾經指點過他們這些密友一條策略。
可惜他和好友崔景榮一樣,悟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林泰來似乎很驚喜,轉頭對雒於仁叫道:“連你的同道也承認了,奏疏與《金瓶梅》多有近似處?”
在旁邊圍觀的衆人紛紛近距離感受到,什麼叫文武雙全啊。
刑部尚書陸光祖爲錢一本幫腔說:“難道手法被錢御史說破了,所以林九元你不敢迴應?”
難道隨便一個阿貓阿狗跳出來質疑幾句,就必須要我進行迴應?
林泰來那些話堪稱一錘定音,已經不用繼續往下問了,這場廷審只能就地結束。
方纔王拾遺正問到,‘勒索大臣’是何解,就被你林泰來惡意打斷了!”
剛纔那些爲雒於仁高聲喝彩並上前躬身作揖的,就是這幫人,沒準一會兒還要作詩。
這樣符合公道麼?又能說明什麼?說明錢一本、王三餘這些科道言官心中充滿了偏私!
諸君以爲,一個心裡已經將陛下比擬爲西門大官人的人,真會認爲陛下能成爲堯舜嗎?”
臥槽!你林泰來的臉呢?
還是萬萬沒有預料到,林泰來竟然這樣迴應,又被整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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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泰來微笑着說:“我爲什麼要回應你?”
所以他有什麼資格質疑我的鑑定?又有什麼資格讓我這個狀元、詩宗、《金》學專家對他迴應?
心術不正,做事不公,還有什麼臉面當科道言官?”
“哦!散了散了。”楊天官彷彿剛醒過來,宣佈說。
林泰來這個人很神奇,不與他直接打交道時,總覺得這個人行事毫無顧忌,似乎渾身都是破綻,吸引着外人總想去捅一下。
錢一本迅速構思着話術,口中答話說:“你這就是以偏概全,就算奏疏與《金瓶梅》確實有近似,難道就沒有可取之處?
至於後續的洗地雜務工作,那都是內閣的事了。
錢一本連忙叫道:“林九元你不要岔開話題!雒於仁先前說過,‘勒索大臣’指的是宣府城動亂時,有大臣通過鎮守太監送了二萬兩進宮!
這事與伱林泰來有關!你提起《金瓶梅》,難道是想避重就輕,掩蓋你的事蹟?
就算奏疏真是借鑑《金瓶梅》,也改變不了你曾經的所作所爲!”
林泰來彷彿恍然大悟,反問道:“原來你也知道那二萬兩銀子來自於許收錢?
那你應該去問許收錢啊,糾纏我作甚?”
林泰來回頭看了眼,問道:“閣下何人?可敢報上姓名?”
但爲什麼已經好幾年了,林泰來還在活蹦亂跳!
就不能像書裡的一些反派一樣,蹦躂兩下後,就痛快的去死嗎!
錢一本的最後一絲理智告訴自己,只怕這次要搞砸鍋了,他對不住顧憲成的指點啊!
“好卑劣無恥的手法!將兩件完全不相干的文書,牽強附會的關聯起來,借用《金瓶梅》對《酒色財氣疏》進行污名!”
聽到了名字,林泰來這才恍然大悟,大聲嘀咕道:“原來也是顧家班的。”
就是要用最直接、最強硬的方法告訴大家,他林泰來就是站在山巔的權威,別人沒資格質疑!
如果不同時具備三鼎甲的科名、巨大的文壇名望,以及《金》學方面公認影響力,那就別出來丟人!
這與林泰來堵門打人其實是一個道理,如果武力上打不過林泰來,真就是毫無脾氣。
其他人這才明白,爲什麼林泰來剛纔自吹自擂,原來是這個目的。
林泰來又補充說:“許收錢的二萬兩銀子進了宮,鎮守太監經的手,然而你卻來質問我林泰來,這不很可笑麼?
如果你真對這件事感興趣,那你爲什麼不去問許收錢,只拿這事來質疑我?”
大部分人的背水一戰,其實就相當於自殺。
主動背水一戰發起搏命的錢御史,還沒撐住幾個回合,就拖累着同道友軍,遭到了全面的潰敗!
在被林泰來進行學術鄙視之後,又進行了政治踐踏,政治生涯已經岌岌可危!
可悲的是,王三餘等同道心裡還在大罵搏命的錢一本是豬隊友,爲什麼要違反計劃,直接點艹林泰來?
“用摹仿《金瓶梅》開篇的手法來寫奏疏,這說明在他心裡,已經將陛下想象成了西門大官人。
但現在氣氛已經嚴重破壞了,他們也沒法強行煽情了,只能瞪着林泰來。
錢一本大敗了後,還有人繼續跳了出來,大喊道:
“雒於仁能有什麼錯!無論他用什麼方式寫奏疏,但他本心是好的!
這就是另類的堂堂正正,以勢壓人!
錢一本的雙拳緊緊握着,牙齒都快咬碎了。
這時林泰來又對都察院左都御史吳時來問道:
“像錢一本這樣不合格的人,是誰把他從知縣行取爲御史的?
林泰來的話語如刀,錢一本絞盡腦汁,拼命的思考如何反擊。
我剛纔也說過,在考試領域,我是六首連魁的狀元!
比如這幾個瞪着林泰來的人,主要任務就是在現場充當氣氛組,負責引導現場情緒。
這樣就能處在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避免與林泰來近身肉搏,迴旋餘地比較大。
錢一本步步緊逼說:“據說那二萬兩銀子來自當時巡撫許守謙的私囊!”
你要麼承認,爲了兵變後的利益,主動諂媚皇帝送銀子!要麼承認,是皇帝勒索你!
林泰來不慌不忙的說:“錢一本你有證據麼?”
自己爲什麼如此手賤,想在奏疏裡連帶一下林泰來?
久經戰陣,對敵意氣機十分敏感的林泰來迅速用神識掃了一圈,發現都不認識
清流勢力不是幾個人過家家,而是一大羣因爲“忠直”理念凝聚起來的大團體。
錢一本也沒辦法,先前不直接點名林泰來,是集思廣益並且吸取了經驗教訓,共同商議出的技巧。
那人答道:“在下御史錢一本。”
但現在不玩命不行了,錢一本只能放棄原有的想法。
林泰來不屑的說:“我說過,一份摹仿《金瓶梅》的奏疏,根本不值得議論了!”
然後林泰來憤怒的指責說:“但是錢一本和王三餘、雒於仁之輩在沒有實據時,卻只想着質疑我,完全放過了許收錢!
“林九元!休要離題!”錢一本振作精神後大喝道,“當前議論的是《酒色財氣疏》內容,不要胡亂攀扯其他東西!”
林泰來收起了笑容,渾身傲氣沖天而起,對陸尚書答道:
“關於《金瓶梅》與《酒色財氣疏》之文學比較研究,這是一個文學方面的課題。
錢一本,無錫縣隔壁武進縣人,未來的東林八君子之一
附近的人聽到“顧家班”這個詞,紛紛忍俊不禁。
林泰來同樣在冷笑,“那時候我剛到宣府鎮城不過數日,從哪變出二萬兩銀子?
林泰來雖然知道一些名字,但也沒本事都能和真人對上號。
林泰來信手拈來,又像是虛空造物似的構建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邏輯。
在文壇領域,我被人稱爲詩宗,連文壇老盟主王弇州都不得不服!
在《金》學研究考據方面,從蘇州到京師,我也是世人公認的專家!
不知道林泰來的話裡意思比較繞,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錢一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林泰來這才假裝明白過來,“原來如此!聽說當初辛自修被罷官,與我有點關係。
我建議你們都察院必須要查,嚴查到底!”
此刻林泰來又擡起了手,指着錢一本,繼續對陸尚書說:
“這姓錢的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三流進士出身,當過三年知縣才得以行取爲御史。
致命一擊,直接殺死了比賽!
多麼慘痛的教訓!罵皇上的後果也就那樣,但是罵林泰來的後果反而會嚴重到承受不住!
林泰來對主持人楊天官說:“一場鬧劇!沒什麼可審的了!散了吧!”
看熱鬧的其他官員聽到這裡,感受到了圖窮匕見!
因爲先前雒於仁和他同道提起“勒索大臣”這事時,一直沒有直接指名林泰來,現在終於點破了!
有人說了句“公道”話,“當時許巡撫被困在亂兵中,如何方便行事?”
林泰來原話奉還:“我也被包圍在行轅裡,如何方便行事?”
林泰來瞥了眼雒於仁,冷酷的說:
他只是期待着,今上成爲堯舜之君而已!”
難道你錢一本有這個本事,數日內就搜刮出二萬兩銀子?”
無論你林泰來如何狡辯,如何巧言如簧,也改變不了鐵一般的事實!
他實在想不通,林泰來言行舉止明明就像是話本里面的反派!
囂張跋扈,橫行霸道,無法無天,傲慢無禮,心狠手辣,魚肉鄉里,狡詐奸詭,血債累累,殘害正道!
別說錢一本,就是陸尚書你也不夠資格啊!”
在這批氣氛組中,終於還是有人勇敢的站了出來,對林泰來喝道:
只有親自打過交道過後才明白,捅一下的後果是多麼嚴重。
他在文壇也沒有絲毫成就,亦不曾聽說他有什麼文學才氣。
其他同道就圍繞這一兩人奮力營救,努力的爲營救而營救,把營救本身變成焦點,以躲開國本議題。
除了領先數百年的林泰來,清流勢力在造勢和造星方面是本時空土著裡最專業的,分工也很明確。
那就是鼓動一兩個比較生猛的直臣,用最激烈的言辭批龍鱗,把皇帝徹底激怒然後降罪重罰。
連職務都不稱了,直呼其名。
申首輔黨羽吳時來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配合着說:“當時左都御史還是辛自修。”
除了被一記悶棍打蒙的雒於仁和王三餘,東朝房裡還有幾道目光狠狠的瞪着林泰來,簡直像是要噴火。
果然被林泰來找到了反擊機會,借力使力反殺了己方!
如果你錢一本不點名林泰來,林泰來就沒有這個借題發揮的機會!
事實證明,韓信背水一戰放手一搏之所以能成爲著名經典案例,大概是因爲成功的案例不多。
一露面就被扣上“顧家班”帽子的錢一本惱羞成怒,質問道:“林九元你不敢正面迴應麼?”
林泰來的話實在太氣人了,可是陸尚書卻完全無法反駁,面子上又放不下,只能拂袖而去!
雖然申首輔沒有親自參加東朝房裡的廷審,但他一直派着中書舍人在現場觀摩並及時回報。
不過申首輔得到的第一個前線彙報是:諸公都在討論《金瓶梅》。
很是讓申首輔無語,這還真是最高端的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