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和禮部之間,只隔着戶部,也就是多走幾步路的事情。
但就這“多走幾步”,也蘊含着權力格局的變化。
大明政體成熟後,朝廷衙署制度表面上一直不變,但內裡的權力格局始終在變動着。
尤其內閣和吏部這內朝外朝兩大核心機構,權力變化最爲劇烈。
比如當年吏部權力強盛的時候,提名任命各部郎官時,根本不需要各部長官點頭,吏部自己就能定了。
如果在那時候,林泰來根本不用“多走幾步”去禮部。
但現在,吏部想提名一個禮部的郎中,就需要禮部長官也點頭同意,導致林泰來今天就要多走幾步了。
至於以後會更搞笑,歷史上再過幾年,吏部任命官員時,居然要採用抽籤的辦法,誰抽到哪個縣就去哪個縣。
當然,上面那些權力格局問題暫時與現在的林泰來無關,他今天的任務就是把升賞落實了。
現在禮部尚書空缺,禮部左侍郎于慎行暫時主持部務。
林泰來在禮部如入無人之境,站在了於侍郎的面前。
於侍郎真沒想到,林泰來竟然還會過來。
他質問說:“江湖人常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如今主客司已經被清光了,因果已經完結,你還到禮部作甚?”
林泰來似乎答非所問的嘆道:“咱們禮部的安保太差了,隨隨便便就能放外人進來,非常需要加強啊。
不然的話,以後會讓我很沒有安全感,無法安心辦公。”
什麼叫咱們禮部?於侍郎疑惑的反問道:“你在禮部辦什麼公?”
林泰來先將自己面臨的“升賞困境”說了一遍,又轉達說:“陳學士的意見是,讓我到六部兼官。
而楊天官的意見是,如今禮部主客司空缺,從品流到職能,最適合安置我。”
不!於侍郎瞬間毛骨悚然,這是他最近十年所聽到過的最驚嚇的消息!
林泰來見於侍郎發愣,催促說:“少宗伯?你說句話啊,你點個頭,我就能加官了。”
於侍郎回過神來,又問道:“吏部那邊已經定了?”
林泰來如實答道:“少宗伯放心!我剛在吏部談了半個時辰,就把這事定下了。
無論是吏部各位堂上官,還是文選司各郎官,全部都沒有異議。”
於侍郎不能置信的說:“對於讓你兼六部郎官,陳有年、趙南星也沒有異議?”
吏部天官楊巍是申時行黨羽就不說了,可文選司一直把持在清流勢力手裡。
郎中陳有年、員外郎趙南星都是清流勢力的中堅骨幹,也是林泰來的死敵。
往常這幫人遇到不合意的人選,動輒先在文選司程序把人卡住,然後發動言官同道進行強力圍攻。
這招不敢說百試百靈,但動輒也能把人撕下幾塊肉。
怎麼這次面對林泰來,半時辰就慫了?
林泰來還是照實答話:“趙南星情緒有點激動,向我揮拳動手,不適合繼續在文選司工作,所以把他罰去考功司了,然後陳有年就不反對了。”
“一羣廢物!”向來溫文爾雅的於侍郎聽到這裡,突然就爆了粗口,非常毀人設。
面對林泰來對六部的侵襲,你們這幫盤踞在吏部的清流勢力難道不該誓死抗爭嗎?
真需要你們賣力氣阻擋林泰來時,卻只抵抗了半個時辰,不是廢物又是什麼?
哪怕拖延個十天半月再落敗,也算是盡力了,別人也不會說什麼!
結果只堅持了區區半個時辰,壓力全給到別人,你們還怎麼好意思在朝廷混?
看到於侍郎似乎很不爽,林泰來趁機挑撥離間說:
“大概吏部衆人都不願意讓我留在吏部,所以集體放我到禮部。”
跟吏部比起來,禮部肯定弱勢,於侍郎除了心裡罵街也沒有更好辦法。
稍加思索後,於侍郎勸道:“聽聞伱林九元喜好實務,而禮部比較務虛,不一定適合你。
相較之下,還是兵部更適合你。何況你還是武狀元,去兵部更能發揮你的長處。”
除了吏部和禮部之外,戶部不可能用蘇州人,那就只有兵部了。
林泰來冷着臉反問道:“豈有兼官兵部之翰林?少宗伯莫不是說笑?”
於侍郎只能先糊弄說:“容我慎重考慮一番。”
林泰來伸出了三根手指頭,“兩天,我只等兩天。”
到了晚上,於侍郎咬了咬牙後,冒着被指摘公開結黨的風險,便去拜訪同爲山東人的王司徒。
就如今這情況,大概也只有王司徒有可能勸住林泰來了。
當於侍郎在王家前院落了轎後,一擡頭,便見林泰來笑眯眯的坐在穿堂口。
“晚上好!真是巧了,又在這裡遇見少宗伯!”林泰來揮了揮手,主動打着招呼。
於侍郎:“.”
有一種小心思被戳破的尷尬感覺,他真想扭頭就走,但這樣做對王司徒又不禮貌,便只能和林泰來一起進了王家的大書房。
看着林泰來和於侍郎,王司徒只能搖頭苦笑,即將再就業的九年大圓滿御史王象蒙在旁邊作陪。
於侍郎對王司徒道:“世侄即將升調,如今六部唯有禮部主客司郎中空缺,合該由世侄任官.”
於侍郎嘴裡的世侄自然指的是王象蒙,雖然四十幾歲的於侍郎只比王象蒙大幾歲,但科名和輩分在這裡,也只能稱呼爲世侄了。
這話的意思就是,你們老王家的王象蒙還想不想當主客司郎中了?現在林泰來要搶位置,你們王家看着辦。
王象蒙幽怨的看向了林泰來,當初說好一起釣魚乾掉主客司後,就送自己上位,結果現在小姑父你又想來主客司
林泰來也沒辦法,形勢總是在不停變化着,他也只能隨機應變,無法墨守成規啊。
隨後林泰來對王司徒說:“我這好侄兒升不了郎中,升個員外郎也行啊。”
於侍郎又對王司徒說:“雖說這次龍顏震怒之下主客司都被清空了,員外郎也缺着,但讓世侄做主客司員外郎不太合適吧?
論理說,以世侄的資歷,應該升爲正五品,員外郎這樣的從五品副職總是差了點意思。”
這話的潛臺詞就是:你們老王家願意看着九年大圓滿的王象蒙給才入朝兩個月的林泰來當副手?
在這個回合,林泰來沒有直接針鋒相對,只對王司徒問道:“老哥怎麼想的?”
王司徒想了想後,對於侍郎說:“我們王家欠林九元太多,這次委屈王象蒙做主客司員外郎,也可以接受。”
對試探結果還算滿意,林泰來便笑道:“你們是不是誤會了,我說的員外郎並不是主客司的,而是吏部文選司員外郎。”
王象蒙虎軀巨震,猛然擡頭問道:“此話當真?”
文選司員外郎和主客司郎中這兩個官職,傻子都知道選哪個!
那可是文選司,負責選拔、推薦官員的文選司!
王司徒也驚了,他可太知道難度了,全天下的中級官員除了翰林誰不想進文選司?又下意識的問道:“楊天官能同意?”
文選司這個吏部的核心部門被清流勢力把持多年,若出現了空缺,楊天官肯定想要安插自己的親信。
林泰來言簡意賅的答道:“事在我爲。”
王司徒又看向於侍郎,這下就更愛莫能助,不可能幫忙勸林泰來了。
當着林泰來的面,於侍郎很不禮貌的對王司徒問了句:“你們真這麼相信林九元?”
林泰來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如果他隨口說一個文選司員外郎,你們也直接當成真的?
這時候,林泰來對着門外的僕役喝道:“換茶水!”
又對王司徒和於侍郎說:“兩位前輩先聊着,某去去就來!”
然後林泰來抓起了好大侄王象蒙,大步流星的就往外走。
有頭有臉的官員基本都住在大、小時雍坊,相距本來都不遠。
到了前院後,林泰來和王象蒙各自翻身上馬,揚鞭奮蹄,眨眼間就到了首輔申時行宅邸。
讓門官通傳緊急求見,然後林泰來登堂入戶,熟門熟路的直接帶着王象蒙進了申府的外書房。
在首輔家裡如此行雲流水,讓王象蒙一愣一愣的。不多時,就見申首輔穿着家居常服,出現在面前。
林泰來單刀直入的說:“老前輩!我覺得吏部天官該換人了!”
臥槽!被林泰來抓着一起過來的王象蒙嚇了一跳!
不至於吧?爲了讓自己當文選司員外郎,還需要先換一個吏部天官?自己何德何能?
這樣的話本該極爲驚世駭俗,誰聽到都要大爲震驚。
但申首輔居然不動聲色,彷彿毫無波瀾——可能是從林某人這裡聽過太多聳人聽聞的話,已經有了耐受度。
“爲何?”申首輔簡練的問道,懶得浪費太多字詞。
林泰來快速的說:“我感覺楊天官作爲老前輩你的黨羽,最近個人想法有點多,竟然還排斥我去吏部兼官。
而且楊天官在吏部這麼多年,文選、考功兩個最重要的部門卻始終被清流勢力牢牢把持,連身爲首輔的你都安插不進去人員。
所以我懷疑,這是楊天官有意爲之,在某些時候,就能借用清流勢力抵消老前輩你的對吏部的直接影響!”
申時行不以爲意,“就算你說的對,那又如何?還能找到比楊巍更順從的吏部尚書嗎?”
這話太有道理了,林泰來似乎無言以對。
吏部尚書是外朝之首,具有獨一無二的特殊地位。
就算楊巍偶爾有自己的想法又怎樣?換誰來當吏部尚書,都不可能比楊巍更順從內閣了。
林泰來又道:“即便不換掉楊天官,那也應該敲打一下他,不能完全放任。
比如這次文選司員外郎可能空缺,老前輩你必須要指派人選,不能任由清流勢力和楊巍私相授受,糊弄老前輩。”
申首輔不置可否,看着王象蒙問道:“就是他?”
“非他不可!”林泰來承認了。
申時行又問道:“理由?”
林泰來對申時行解釋說:“楊天官肯定想讓親信佔據這個要害位置,如果老前輩你強行指派另一個人,只怕會讓楊天官心裡產生不可彌補的裂痕。
但王象蒙就不一樣,他也是山東人,是楊天官的同省同鄉!
如果老前輩你指派提名王象蒙,那麼楊天官礙於同鄉之義,就無法表示不滿。
這樣既敲打了楊天官,又不至於讓楊天官產生不可彌補的裂痕,豈不兩全其美?
所以在下才會說,文選司員外郎非王象蒙不可。”
王象蒙第一次近距離目睹林泰來如此細膩的微操,此時只能目瞪口呆。
這可真是,把各方面的人心微妙度算到了極致。
自己剛纔還在冥思苦想,到底應該怎麼說服申時行,卻沒想到林九元三言兩語就編出來了。
申時行也不是武斷的人,點頭道:“可!”
於是林泰來也不再繼續逗留,抓着王象蒙,起身就告辭。
重新上馬,快馬加鞭回到了並沒多遠的王家。
王司徒和於侍郎各自捧着茶杯,仍然在閒聊,也可能是想等一個結果。
林泰來看着於侍郎,輕描淡寫的說:“王象蒙出任吏部文選司員外郎之事,剛纔已經搞定了!”
王司徒用眼神詢問王象蒙,王象蒙出面作證說:“剛纔確實辦成了。”
王司徒當場倒吸一口冷氣,竟然能把人安插進近幾年針扎不透、水潑不進的文選司!
林泰來這時候又繼續說:“左右不過是耗費一杯熱茶工夫的小事,有什麼信不信的?
也就少宗伯纔會把這事看得如此嚴重,甚至懷疑我能否踐諾,真是令我忍俊不禁!
須知鄉人贈我雅號今布,這個布,就是一諾千金的季布!”
於侍郎:“.”
如果林泰來真的進了禮部,那麼這禮部尚書就不能當了!弄不好又變出個禮部之恥!
王司徒連忙打圓場,對林泰來說:“其實你剛纔走了後,我和於侍郎換過一次熱茶。
所以應該是兩杯茶的工夫,而不是一杯茶,當然這不重要。”
又對於侍郎說:“其實林泰來在禮部兼官挺好的,至少和其他衙署打架時,戰鬥力翻倍。”
事已至此,於侍郎即便再不願意讓林泰來兼官禮部,也已經完全阻擋不住了。
如果有人物數據面板,便可以看到,王家在於侍郎這裡的聲望已經降到冷淡了。
王司徒也有所感,不由得深深嘆口氣。
官場就是這樣,總是要做出不同的抉擇。
這次既然選擇了幫林泰來,就不可能再獲得於侍郎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