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津四兄弟當中,島津義久、島津家久二人均以智慧見長,能在海上一次遇到兩人,着實是我的幸運。
之前迫於大勢,島津家不得不在柴田家和羽柴家之間選邊站隊。但這樣的選邊站隊純粹是迫於無奈,並不是真心實意的向某個方向靠攏。
在前一世的歷史上,島津家堅持到了東瀛統一的最後,在羽柴秀吉幾乎統一了東瀛、舉全國之兵襲擊九州之時,他們纔不得不採取低姿態來換取和平。
爲了戰與和,四兄弟之間多次發生了摩擦和紛爭,最終也沒能達成統一。不過這也是島津智慧的體現——他們有的投降了羽柴秀吉,保存了實力;有的繼續抗爭,留下了名節。
如果一定要在東瀛戰國時期選出魚和熊掌兼得的家族,島津家一定算一個,另一個,便是以威震戰國後期的“東瀛第一兵”真田幸村爲代表的真田家。
而在這一世,島津家卻是第一時間選擇了投靠入羽柴家的麾下——原因很簡單,比起簡單粗放的柴田氏,島津義久更相信活兒細的多的羽柴秀吉會笑到最後。
如今,整個東瀛已然二分,柴田氏和羽柴氏爲了保證與對方的對抗強度,一定會優先掃平背後的威脅——在毛利氏已經望風投靠羽柴氏的情況下,如果島津氏依然負隅頑抗,那隻怕不等東西兩軍對撞,疑心頗重的羽柴秀吉第一個調頭先滅了島津一家!
而且,由於此時的雙方對抗狀態,此時投靠入羽柴家的麾下,也必將獲得最高的待遇和利益。有道理鳥獸盡、良弓藏。如今戰事正酣,聰慧如羽柴秀吉是絕對不會伸手去打笑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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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樣的站隊不過是因利而合,終將兩散,難道就這樣世世代代同牀異夢下去?
在島津義久內心深處,既希望和平能夠長久一些,給自己多一些準備時間;又希望能夠早日出現一個契機,讓自己能夠一腳蹬開羽柴氏,不再做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附庸。
如今,這個契機出現了,島津義久卻不知道怎麼表達。或許他也和我一樣,都在疑慮話該說到哪裡,和盤托出?還是一半一半?
這位島津家的家主一杯一杯的喝着水酒,他的酒量並不好,遠不如有酒豪之稱的三弟島津家久,但是他依然一杯一杯的喝着。
放在平常,島津家久一定會勸自己的長兄少喝幾杯,自己替他多喝幾杯,但今天不會——他看出自己不勝酒力的長兄是自己想喝,並不是別人逼迫他喝。
這個情景,只在前兩年商討是否倒向羽柴家的家族會議之前出現過,長兄也是一杯一杯不停地喝,喝了半天,忽然把杯子一摔,決定就有了。
於是場上就出現了十分奇怪的一幕——酒量最差人喝的最兇,還一個勁兒勸酒,其他人都有些不會玩了的感覺,生怕他喝着喝着,“啪嗒”一聲倒了,那不就尷尬了?
但擔心的事情終究沒有發生,島津義久獨自喝了大半瓶水酒,忽然捏着杯子,含糊不清的問道:“你說誰會勝利?”
他沒有說清楚誰是誰,但我分明知道他說的是誰。
“在你看來,這場戰爭都包括誰?”我端着酒杯,眯縫着眼睛,望着島津義久故意問道。
“那還不簡單!”島津義久做出一副粗豪的樣子,甩着頭髮嚷道:“以一往無前的勇氣打敗高麗人,再調頭教那些柴田家的蠢貨怎麼打仗,戰爭就結束了!”
我哈哈笑出聲來:“這怎麼像是義弘的說法?”
島津義久和島津家久一起哈哈笑起來,家久拍着手笑道“這可不就是二哥說的?在他眼裡整個東瀛就沒有對手!”
我笑了笑,聲音並不高:“義弘老兄想的並沒有錯,但是很遺憾,這次柴田、羽柴兩軍的對手並不是懦弱無能的高麗棒子,而是大明鐵騎!”
整個船艙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後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我手下的人不明白,我爲什麼會在這裡說出大明即將出兵的實情,畢竟面前的兩人在現實意義上是“敵人”。
島津兩兄弟同樣目瞪口呆,在之前的構想裡,大明深陷內憂外患,出兵幫助高麗的概率極小。在他們的思考當中,佔領高麗,建立入侵大明的橋頭堡是勢在必行、且一定能行的。誰知道猜想中不會出現的勁敵真的會不顧現實掣肘、出兵援朝?
所有人當中,只有拉克什明白我的意思,他當即接口道:“大明朝作爲高麗的宗主國,或不發兵,若是發兵一定務求全功。到時候玉碎瓦全、實屬難言,故是進是退,還需提前思量纔是。”
這句話正是我想說的,我之所以對着島津義久兩人說出剛纔那些話,就是要告訴他們,事情並不像他們想的那麼簡單,如果深陷其中,到時候清算之時,只怕朋友不是朋友、道理不是道理。
島津義久沉默良久,忽然又問出一句話:“你會參戰嗎?啓藍。”
我默默的拿出水軍都督的印璽,遞給了島津義久。
這位九州的智者拿着印璽,長時間的看着,彷彿要把字符的紋路可在腦海裡一般。
“聽聞你在西洋時,幫助英國擊敗了不可一世的西班牙,可確有此事?”島津義久頭也不擡,沉聲問道。
“所言非虛。”我也並不謙虛。
“就靠我們乘坐的這種船?”他又問。
“沒錯,成百上千。”我實話實說。
“這不公平!”島津義久重重摔了一下酒杯,瞪着我道:“這樣的戰艦,一艘能打我們扶桑一支艦隊!這根本不公平,你說是不是?啓藍!”
我知道,他不是作爲敵人抱怨我艦隊強大,而是作爲武者,作爲戰士,爲不能和強大的敵人正面較量而憤懣!
我懂他的意思,但我的答案依舊冰冷:“這個世界上本無公平,對不對?如果有公平,山中鹿介對着新月虔誠發下‘讓我受盡七難八苦’的誓言後,怎麼會仍然兵敗身死、身首異處?如果有公平,重義之長政又怎會一生追求正義、卻不得不刀刃自向?沒有公平的,沒有!”
島津義久沉默的低着頭,只是看着那枚印璽,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低着頭問道:“這一仗之後,你有什麼打算?留在大明做官嗎?”
我笑而反問:“你有什麼建議?”
島津義久笑了:“啓藍,你總是超越年齡的明智,你的答案分明告訴我,你不會長久的留在大明!對不對?朱家皇帝氣量狹隘、不容能人,你留下來只會天天活在愁苦之中,日日提防着從天而降的災禍,對不對?”
我笑的很愉悅:“古語道,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我所做的一切,乃是爲了民族大義,爲了內心堅守,爲了祖輩遺訓。至於將得到什麼、將面對什麼,這些紛紛擾擾又豈在我的思慮之中?”
說着,我站了起來,朗聲頌道: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嶽武穆當年寫下此句時,又何曾考慮過身後事?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且行大義,千秋功罪,自由後人去評說吧!”說着,我仰頭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好!”島津義久和島津家久奮然起身,家久對着我舉杯慷慨道:“當年在九州一見,便知啓藍實乃我輩英傑,長兄就曾說過:島津家終生不與孫氏爲敵!想必今日此話依然作數的吧!”
說着,他將目光轉向了長兄島津家久。這位島津家的家督深深的望着我,再次問出一句話:“怎麼演?”
又一次問的沒頭沒尾,但我卻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他已經加入了羽柴軍勢,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果他貿然撤兵,只會引起羽柴秀吉的擔心和疑慮,之前的所有努力就會化作烏有。
所以,他需要一個體面的收場。作爲島津家的家督,作爲九州的實際管理者,他都需要爲整體利益考慮,並不僅僅是個人的面子、得失,或者是其他這樣那樣虛無縹緲的東西。
他需要的,就是將島津、九州島這兩條捆綁在一起的大船穩穩的駛離風暴,讓它平穩的靠岸!
我站在島津義久的角度考慮着,半晌,方纔端着酒杯,眯縫着眼睛,嘟囔着說出一句話:“既然沒有後路,何不以進爲退呢?”
島津兩兄弟聽了之後明顯愣了一愣,他們需要一些時間來理解我的意思。二人站在那裡,思慮半天,忽然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眼睛冒出精光的同時,頗有些激動的共同舉杯向我一祝!
“若有虛言,有如此杯!”沒頭沒尾的誓言,我卻知道他們發自真心——因爲他們並不想爲羽柴家真正賣命,尤其是面對着大明朝和我這樣的敵人。
“啪”“啪”“啪”!三隻酒杯摔得粉碎,兄弟二人對我行禮,決然的走了。
望着他們走出船倉,走上搭板,回到己船,漸漸遠去,我一言不發,心中感慨萬千。
“不戰而屈人之兵,先生英明!”拉克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這只是長征第一步,希望一切都順利吧!”我嘆聲道。
夕陽如血,不知明天的海上是晴是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