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八章 楊繼盛

宋嘉澤聽完之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顧綰坐在院子裡,卻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只是隱隱約約知道似乎人離開了。

幹坐了半晌,顧綰走到門外,發現外面荷風陣陣,已然不見宋嘉澤的身影。

顧綰這些日子以來,就在這院子裡呆着。

她看到這院子裡的荷花謝了,又看到秋意遍染這處小小的天空。

最後看到這個不算寒冷的地方佈滿了白雪。

此時顧綰如同身處一個孤島之上。

人如果長久的處於無所事事的狀態,他很快就會把之前所想的一切都忘掉,甚至是之前曾經念念不忘的,顧綰很害怕自己會真的忘記一切。

她翻了翻黃曆,發現自己此時已然是嘉靖三十二年。

她又是一個人過年,身邊甚至都沒有一個丫頭陪着,顧綰這個人最害怕的就是寂寞,反正此時宋嘉澤應該也不會來找她了,她也不至於一直躲在這個地方。

就在這一日清晨,顧綰看着窗外皚皚的白雪,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出去走走,她穿上厚厚的衣衫,打着一把傘,關了門。

走了一個時辰,到了城裡之後,看着滿是煙火氣息的城市。

顧綰突然覺得有些恍然,身旁一個賣紅薯的老頭子對着顧綰說道:“夫人,這麼冷的天,吃點紅薯吧。”

顧綰笑了笑,買下了這塊紅薯,走到熱熱鬧鬧的大街上。

顧綰來到一處茶館,買了一壺熱茶,喝着熱茶聽着周圍熙熙攘攘的人聲,倒是感覺到自己從那等與世隔絕之中解脫了出來。

只見在這座破舊的茶館之中,有一個衣着寒酸的書生慷慨激昂的說着什麼,言辭飄忽之間,顧綰恍然聽見了一個分外熟悉的名字。

楊繼盛,聯想到現在的年份,夏言已然獲罪,困於詔獄,複雜難懂的政治鬥爭,激戰正酣。

想必就是那件事情了。

正月,兵部員外郎楊繼盛劾嚴嵩十大罪、五奸,下詔獄,杖之百論死。

顧綰閉上眼睛,拿起了一杯茶水,放在嘴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嚴嵩不是楊繼盛的仇人,他卻依然不忿,爲夏言不忿、爲朝局不忿、爲死在蒙古馬刀下的萬民不忿,爲天下不忿!

以天下爲己任者,是然。

他並非不知道這樣做的下場,沈煉的遭遇就在眼前,並非沒有人勸過他,深通王學,熟悉鬥爭之道的唐順之及時看出了苗頭,作爲楊繼盛的朋友,他曾寫信勸告:

“願益留意,不朽之業,終當在執事而爲。”

作爲王學的嫡傳弟子,唐順之十分清楚當時的政治環境,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勸,希望楊繼盛不要出頭,以避禍患。

楊繼盛看了信,卻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件事情。

在上書彈劾之前,楊繼盛齋戒了三天。

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自由時光,四十二歲的楊繼盛回顧了他的過去,從童年的貧寒,到青年的求索,熬過了繼母的虐待,熬過了仇鸞的陷害,現在的他,是兵部武選司員外郎,前景光輝,仕途遠大。

然而現在他準備放棄所有一切,去完成那件必死無疑的大業。

因爲放牛的楊繼盛、歷經磨難的楊繼盛、看盡官場黑暗的楊繼盛,依然是同一個楊繼盛。

在黑暗中的楊繼盛,是一個純潔的人。而面對這片窒息的黑暗,他無力反抗,只能發出那最後的吶喊。

楊繼盛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笨,他十分明白,唐順之的話是對的。

死劾確實並不是一個好的方法,但他沒有更好的方法。他沒有錢財,沒有權勢,沒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閣的希望,更沒有徐階的智慧。歸根結底,他只是個出身農家、天賦平凡的普通人。

他唯一擁有的,只是他的性命。

臺中央的那個書生慷激昂,無疑,他的口才極好,在座的人無不掩面哭泣,似乎已然預見了這位的的悲劇。

這位的悲劇顧綰不用預見,就已然知道的清清楚楚。

這個書生繼續講。

杖之百杖之後,楊繼盛的一隻腿被打斷。

在某一個深夜,楊繼盛被腿上的劇痛喚醒,藉着微光,他看見了自己的殘腿和碎肉,卻並沒有大聲呻吟叫喊,只是叫來了一個看守:

“這裡太暗,請幫我點一盞燈借光。”

這是一個並不過分的要求,看守答應了,他點亮一盞燈,靠近了楊繼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灑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這位看守看見了一幕讓他魂飛魄散、永生難忘的可怕景象:

楊繼盛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裡,他低着頭,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碗片,聚精會神地颳着腿上的肉,那裡已經感染腐爛了。

他沒有麻藥,也不用鐵環,更沒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帶着一副平靜的表情,不停地颳着腐肉,碗片並不鋒利,腐肉也不易割斷,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然而楊繼盛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在這個深夜,那枯燥的摩擦聲始終回映着在陰森的監房裡,在寂靜中訴說着這無以倫比的勇敢與剛強。

掌燈的看守快要崩潰了,看着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雙腿卻被牢牢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曾見過無數個被拷打得慘不忍睹的犯人,聽到過無數次悽慘而恐怖的哀嚎,但在這個平靜的夜裡,他提着油燈,面對這個鎮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震撼。

於是他開始顫抖,光影隨着他的手不斷地搖動着。

一個沉悶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寂靜:

“不要動,我看不清了。”

顧綰突然聽到一個急促而悲愴的哭聲,她往哪個方向一看,竟然在這個地方,發現了一個熟人。

當年在京師與翟鑾相見的俞大猷,此時顧綰方纔想起來原來這位目前駐軍的地方就在此地。

俞大猷沒有穿官府身邊坐着一位年輕的男子,此時俞大猷面容悲愴,似乎並沒有心思和那個男子說話,顧綰不用刻意聽,就知道他們說的什麼。

那位年輕男子,應該是勸俞大猷不要意氣用事上書。

顧綰看着俞大猷離開的身影,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去做些什麼。

她放下記沒銅板,冒着大雪,不顧一切的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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