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春天,明帝朱元璋落下了胡惟庸案的最後一顆棋子,他充滿殺機的目光投向了大明開國功臣—李善長,這一天他忍了整整十一年。
一月,李善長定遠老家的一段山牆倒塌,驚嚇了這位年近八旬的古稀老人,他只想在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屋子裡安度餘生,但他不忍驚擾鄉里,便給自己曾經的戰友湯和寫了一封信,問他借三百士兵,湯和正好手中還有一點軍權,李善長想得很簡單,當年湯和爲犬、他爲鷹奴,兩人在長期的戰鬥中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如今年邁,湯和不會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吧!
三百士兵的勞力可以讓他能在元宵節前住進不漏雨的新房,信出發了,士兵也來了,李善長滿是核桃紋的老臉綻開了笑容,似乎湯和很給面子,只可惜李善長運氣實在不好,就在士兵到來的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七,就在他家十五里外的濠塘鎮上發生了一起驚天大案。
這只是第一把火,而且火勢似乎更加偏向藍玉的府邸,如果說朱元璋對此案還有一點家醜不願外揚的顧忌,暫時不會追究此案,那麼湯和那塊落井的石頭卻砸中了朱元璋的腳,就在湯和借兵給李善長的同時,他的告密信也向京城出發了。
這也怪不得湯和,他還年輕,還想再活幾年,他不想自己的妻兒也跟他一起上斷頭臺,在目睹身邊戰友們都被一一烹食後,他惶惶不可終日,他知道所有的獵犬最後只會剩一條,用來看家護院、裝點門面,當他發現皇上的殺氣再次出現後,爲了成爲最後一條看家之犬,他不得不出賣昔日的鷹奴。
湯和借出的三百士兵使朱元璋聯想到了刺殺太子的數百名刺客,他頓時勃然大怒,幾乎要立即下旨捉拿李善長歸案,不過最後朱元璋還是忍住了,刺殺太子的罪名雖重,但不符合他的佈局,用此案他無法完滿地對胡惟庸案進行收官,況且這樁刺殺案,他還有另外的作用。
於是,朱元璋決定再忍一忍、再等一等,他相信李善長還會走出昏招,已經等了十一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幾個月。
李善長就彷彿一個走在佈滿了陷阱道路上的盲人,他壓根就不知道自己已經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他毫無知覺的走過第一個陷阱,卻再也逃不過第二個陷阱。
三月,李善長的一個轉彎抹角的親戚丁斌犯事被判流放,丁夫人在李善長面前痛哭一番,曉之以理、哀之以情,講述丁斌如何對李善長心存孝敬,或許真是人一老,耳朵根會變軟,丁夫人的痛哭讓李善長拉不下這個面子,他第二天給朱元璋上了一封信,‘懇求陛下看在老臣當年的微末之功上,給丁斌一個改過從新的機會吧!’
只可惜老朱的耳朵根卻不軟,他從這封信中找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既然你想爲丁斌求情,那必然是他知道你什麼隱私了。
朱元璋當即密令左都御史詹徽追查丁斌案,朱元璋什麼也沒說,但詹徽卻極善揣摩聖意,他當即便明白了皇上的深意,連夜拷問丁斌案,只可憐李善長一心替丁斌脫罪,而丁斌卻反過來出賣了他,在詹徽的誘導下,他供出了李善長之弟李存義與胡惟庸共同謀反的細節。
這裡不得不佩服詹徽心機之巧,他之所以選擇李存義維突破口是因爲此人既是李善長的之弟,同時也是胡惟庸的親家,是溝通李、胡二人的天然橋樑。
果然,在繼續追查李存義後,他終於供出了足以置李善長於死地的供詞:胡惟庸多次請求他找李善長共舉大事,李善長不許,胡惟庸親自來說,李善長終於長嘆,‘我已老,汝等自爲之’。
這個‘汝等自爲之’是詹徽最得意的手筆,它符合李善長的身份,輕一點說是知情不報,但往深處想就是默許胡惟庸造反,雖然他沒有參與,但他已有此心了,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有了作案動機。
即使是造反未遂也是重罪,詹徽隨即大規模網絡罪名,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李善長的家奴紛紛跳起告狀,繪聲繪色地編織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直到此時,文武百官才如夢方醒,或許是怕李善長案牽連自己,文武百官紛紛跳出口誅筆伐,千夫所指,李善長求生無門,四月,朱元璋批下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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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小雨紛紛揚揚的落在應天府的大街小巷,清新中帶着一絲暖意,萬物受到春雨的滋潤,開始煥發出勃勃生機,但大理寺監獄的春雨卻多了幾分陰寒之意,這天上午,在大理寺獄外,刑部尚書、侍郎、大理寺卿、左右少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等官員跪滿了一地泥水,恭迎皇上駕臨大理寺。
朱元璋的龍輦緩緩停了下來,一頂黃羅傘迎上,兩名宦官小心翼翼地將皇帝陛下從龍輦中扶出,朱元璋穿着一身赤黃色常服,頭戴烏紗折角向上巾,腰間束一條金玉琥珀透犀帶,臉色沉重,他今天特來大理寺爲李善長送行。
皇上的身影出現,衆大臣一起叩頭,“臣等參見陛下,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元璋擺了擺手,“各位愛卿平身,地上有積水,就不要久跪了。”
“謝陛下!”一羣大臣紛紛站起身,主管李善長案件的左都御史詹徽上前奏道:“陛下,獄中已安排妥當,請陛下移駕。”
朱元璋點了點頭,他擡頭看了看天色,細雨紛飛,天空灰濛濛一片,他嘆了口氣,“移駕!”
大理寺獄中已經特地收拾過來,朱元璋會見李善長的地方不會在陰暗潮溼的地下牢獄中,而在一件特殊的牢房裡,牢房裡收拾得很乾淨,牆壁刷得刺眼的白,粗大的木柵欄將牢房一分爲二,牢房外放着一把檀木寬椅,兩旁站着十幾名宮廷侍衛,分兩列站得筆直,就彷彿一尊尊雕塑。
牢房內只有一張簡陋的牀,一隻脫了漆的馬桶,牀頭坐在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目光呆滯而無神,他便是大明開國第一任相國李善長。
這位勘和漢初蕭何比肩的大明第一功臣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往事對他來說只是一場chun夢,甘心或不甘心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他在等待重新投胎時的選擇,是重新輔佐一位開國君王,還是在青燈茅廬中讀書終老,爲此他困惑了整整二十年,或者今天他將能找到答案。
這時,牢房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先是二十幾名衣甲鮮明的‘大漢將軍’魚貫而入,緊接著是幾個手執長羽扇的太監和宮女,朱元璋在幾名貼身侍衛的嚴密保護下出現了,他犀利的目光越過木柵欄,落在蒼老而疲憊的李善長臉上,李善長眼中的渾濁也消失了,竟閃爍着奇異的光澤,就彷彿人臨死前的迴光返照一般。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對望着,忘記了君臣之禮,數十年的恩怨糾葛,彷彿這一刻同時回到了兩人的回憶之中。
元至正十四年,已經四十一歲的李善長躊躇滿志,在軍帳裡他第一次見到了年僅二十六歲,剛剛從軍一年的朱元璋。
“天下英雄豪傑無數,公何以獨重德裕?”
“天下豪傑雖多,但得江山者非將軍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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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何以教我?”
“昔漢高祖以亭長起家,兵不過百人,將不過三五,終披荊斬棘開創大漢四百年江山,何也?惟善用人耳,今將軍比高祖強盛多矣,我觀天下大勢,元失其鹿、漢人歸心,正是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之良機,望將軍胸懷萬里而豁達大度、納天下英才而知人善任、寬恕仁和而不嗜殺人,救天下民衆於水火,善長願跟隨將軍,早晚效犬馬之勞。”
“先生教誨德裕謹記於心,他日我若有成,當回報今日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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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年歲月漫漫,當他們今天最後一次相見時,當年的朱小將軍卻以屠刀來回報當年之言,命運之神在他古稀之年竟開了一個如此殘酷的玩笑。
朱元璋此時的心中也一樣的百感交集,這位他曾稱爲朕之蕭何的大臣竟已變得如此老邁,他承認他爲大明王朝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他嫺於辭令、明習故事,他處理政務裁決如流,他使將吏帖服,使居民安堵;他調兵轉餉而無乏,他恢復制錢,榷淮鹽、立茶法、開鐵冶、定魚稅,國用益饒而民不困,這些赫赫功績他朱元璋都承認,爲此自己也曾封他爲開國六公之首,封他爲大明第一任相國,賜他鐵卷,免其二死,自己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了。
但是他李善長卻忘記了君臣之禮,他的功績卻不足以救贖他犯下的罪孽,他竟忘大明王朝是誰的江山,他竟敢以相國之職架空帝王之權,仗着他是開國第一功臣,仗着他是淮西集團領袖,飛揚跋扈,絲毫不把自己這個開國之帝放在眼中,甚至還逼他朱元璋任用他所指定胡惟庸爲相,他的手伸得太長了,他離自己太近了,他的鼾聲太響,讓他朱元璋難以安睡,他其實早就該死了。
“臣李善長參見皇帝陛下!”李善長終於顫巍巍地跪下。
“朕來看看你,你還有什麼遺願嗎?”朱元璋連坐一下的耐心都沒有了。
‘遺願?’李善長苦笑一聲,事到如今,他還能有什麼遺願,朱元璋還會給自己什麼遺願。
“臣百死難贖其罪,懇求陛下賜臣全屍。”
朱元璋沉默了,良久,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去吧!朕給你留一脈香火。”
言罷,朱元璋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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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三年春,太師李善長參與胡惟庸謀反案,賜死,夷其三族,赦其長子駙馬李祺及臨安公主所出嫡二子李芳、李茂死罪,貶爲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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