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清縣衙銀庫裡的庫銀乃是用來給威海衛發軍餉用的,只不過是途經福清縣,暫時寄存在此而已。如今生生被海盜劫走了,若是找不回來,一來威海衛的衛所大軍不會放過夏家倫。二來朝廷也不會放過夏家倫。他的官宦仕途,恐怕就此完蛋了。
夏家倫心慌不已,趕緊說道:“走!帶本官前去銀庫看看。”
從銀庫回來,夏家倫面如死灰。銀庫空空如也,連一個銅板都沒有給夏家倫留下。唯獨留下的,只不過是“海蛟幫”的一個標記而已,代表着做這件事的是海蛟幫。
夏家倫回到後院後,茫然無神的在大廳坐着。夏霖走到夏家倫身旁,已經成爲他伴讀書童的江夏則跟在夏霖旁邊。
夏霖問夏家倫:“爹,事情很嚴重嗎?”
夏家倫嘆息一聲,搖了搖頭道:“霖兒,你快點兒收拾東西離開家裡吧。遲了,恐怕就走不掉了。”
“如此嚴重?”夏霖雙目瞪圓,臉色也是嚇得蒼白無比。
夏家倫長長地嘆息一聲,算是回答了夏霖的問題。兩父子湊眉不展,一旁的江夏暗自搖頭。原本他有些不太想管這閒事,但他現在畢竟是在夏家,與夏家父子同坐一條船。
江夏道:“大人,小人有一計謀可以全殲整個海蛟幫,不知道大人可敢一試?”
“全……全殲……全殲海蛟幫?”饒夏家倫也是個見多識廣之人,聽到江夏這一番話後,也開始變得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雖然聽一個下人獻滅海盜之策聽上去有些荒唐,但總歸是個希望不是。無論如何夏家倫都得嘗試一下,反正聽聽又沒什麼損失。究竟行與不行,決定權全在自己。
夏家倫頗爲欣賞地看了江夏一眼,右手往側廳的通道一指,道:“跟本官去書房坐坐吧。”說完,夏家倫對着身後的夏霖吩咐道:“讓人上好茶,備晚飯。”
江夏看了夏霖一眼,微微對夏霖點了點頭後,這纔跟着夏家倫一起往側廳的走去。
書房,無論古今,對於男人來說都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地方。一來這是屬於男人的一個私密空間,二來這也是男人用來彰顯自己內涵和修養的地方。
夏家倫能夠坐上縣令一位,自然也是兩榜進士出身,這樣的人物,書房自然少不了各種各種的經史典籍。
滿滿三個大書架,上面放滿了書。一進屋,就能聞到印刷紙張的味道。這種味道對於讀書人來說就是內涵的象徵,美其名曰:“書香味”。
若說以夏家倫的身份地位,他的書房應該更大一些纔對。但眼前這間書房,卻只不過二十來個平方,看上去並不算寬敞。
但滿屋的丹青字畫,卻也襯托了一絲高雅之氣。夏家倫走到一張紅木長案後面,走下之前他指着長案前的一張木椅對江夏道:“何安,坐吧。”
“多謝大人賜座。”江夏對着夏家倫抱了一拳以後,這才走到夏家倫所指的那張椅子上坐下。
江夏坐好以後,對着夏家倫道:“大人公務繁忙,何安便長話短說,開門見山了。”
“無妨,暢所欲言即可。”夏家倫道。
江夏點了點頭,然後這纔將自己的計謀詳詳細細地說了出來。聽完江夏所獻上的計謀以後,夏家倫那雙小眼不停地發着亮光。他用手捏着自己的下巴,很快就陷入到了沉思當中。
仔細推敲過江夏所說的每一個環節以後,夏家倫拍了一下自己的桌子,對着江夏說道:“好,何安這計策,果然是精妙無比。本官就依從你這計策,好好會一會這海蛟幫。只是這計策的實施,其中有不少地方還得倚仗何安你,何安你可得小心行事才行啊。”
“大人請放心,何安必定全力以赴,助大人滅除海蛟幫!”
這海蛟幫在福州這邊,被稱爲“三幫四派第一兇”。手下足有海盜八百餘人,大小船隻合共四十多艘。他們的行事風格和普通海盜不同。普通海盜一般上岸劫掠,多數都是求財,很少傷及他人性命。而他們呢,不僅僅是劫財,那簡直就是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常常動輒就滅人滿門,故而兇名最盛。
和夏家倫再商量一下剛纔那計謀的一些細節問題以後,兩人便一同從書房裡走了出來。此刻廚房也備好了晚飯,夏家倫便親自作陪,邀江夏和夏霖一起吃了頓晚飯。
飯後,江夏向夏家倫告辭,夏家倫還特地命了夏霖以及管家韓伯送他。路上,韓伯給了江夏一張一百兩面額的大明寶鈔。
韓伯向江夏說明,這是縣令大人提前給他的辛苦錢,希望他這次真的能協助縣令大人滅除海蛟幫這夥海盜。
江夏點了點頭,毫不客氣的將寶鈔收下。等到了雜役院,他們僕役房門口。江夏向韓伯問了一句:“韓管家,縣丞大人什麼時候來?”
“今天晚上就會到,到了以後你們便可以出發了。”韓伯道。
“好的。”江夏應了一句,然後推進走進僕役房。
夏霖隨江夏一起進僕役房,房裡除了他們二人以外,就只有海大有一個人在。其餘的僕役,應該還在做事。
夏霖忍不住問江夏:“何安,剛纔韓伯說縣丞大人晚上就會來找你,然後還和你一起出發。找你幹嘛?出發去哪兒?”
“縣丞大人來找我一起去舟濟島。”江夏淡淡然地說出這句話,彷彿是在說今天大白菜每斤漲了一文錢一般。
但他這一句話,卻讓海大有、夏霖兩人齊齊色變。這舟濟島是什麼地方?那可是曹直的地盤。
曹直是何人?通海幫的當家人。而這通海幫,則是整個福州海域上,海盜勢力中公認的第一勢力。
自從福建水師離開福建以後,海盜越發的猖狂。唯獨有點區別的,便是這通海幫。
他們歷來只劫掠外國商人的商船,並且他們還有規矩。一般劫掠外國商船,只劫掠貨物價值的三成。劫掠以後,還會派人護送他們,保證他們安穩靠岸,不受第二次劫掠。
這樣一來,外國商人直接就把他們視爲保證財產安全的護衛,紛紛主動將商船往他的地盤開。然後不用開打,直接就送上銀子。
如此一來,通海幫基本壟斷了外國商船的這條財路,成爲福州海域裡面,第一大海盜勢力。
傳說中,通海幫的人窮兇極惡,兇殘無比。曹直更是喜好生吃人肉,將人捉拿以後,一刀一刀的從人身上割肉下來吃。
所以聽江夏說他要去舟濟島,夏霖也有些把穩不住了。而海大有也是面帶擔憂之色。
夜幕很快降臨,海大有一直想盡辦法用茶水寫字的方式做江夏的思想工作,希望他不要去舟濟島。但最後江夏都不爲所動,堅持要去。最後海大有實在是拗不過江夏,最後答應了江夏去,條件則是帶上他一起去。
江夏點頭答應下來,最後夏霖考慮再三,竟然也要求跟着一起去。
江夏原本是不答應的,因爲去舟濟島是一個比較冒險的舉動,畢竟曹直的妻兒父母,都是被夏家倫抓的,現在還關押在福州府的大牢裡面。而江夏此次前去舟濟島,卻是要代表夏家倫,招降曹直,讓他去幫忙滅掉海蛟幫。
這算是滅除海蛟幫的唯一辦法,否則僅僅憑藉小小福清縣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滅掉那偌大的海蛟幫。
但是夏霖卻好像鐵了心一般,表示非去不可。
子時剛至。僕役房的大門突然想起了敲門聲,一直在僕役房等候的江夏三人相互交流了一個眼神。最後夏霖起身,走過去打開了僕役房的大門。
門外,站着三名身穿黑衣的男子,其中一人在前,其餘兩人在後,分左右站立。爲首那人大約三十四五歲左右,留着六寸多的鬍子,看上去瘦瘦弱弱,文質彬彬。另外兩人則腰胯鋼刀,身材魁梧,眉目間充滿了英武之氣,一看就知道乃是習武之人。
僅僅憑外表,三人的身份就不難辨別了。
果不其然,中年男子掃了江夏他們三人一眼,然後說道:“本官乃福清縣縣丞毛文鬆,你們哪一位是何安?”
江夏站在起身,對着毛文鬆抱拳躬身行禮道:“參見縣丞大人,小人便是江夏。”
毛文鬆看着江夏,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他口中低聲說了一句:“居然連區區僕役的話都相信,真是想脫身想瘋了。”
毛文鬆雖然壓低了聲音,但在如此安靜的夜晚,他的話依然能讓衆人清晰聽見。毛文鬆對江夏他們也沒什麼好臉上,直接從懷中取出了兩個信封。他把信遞向江夏,說道:“這兩封信,一封是知府大人的手令,承諾只要曹直願意接受招安,就立刻釋放他的家人。
一封是縣令大人的手令,承諾只要曹直願意接受招安,就恢復他秀才功名,准許他再考科舉。你拿着這兩封信,跟着他們一起去舟濟島吧。”
江夏聽過毛文鬆的話以後,猛地擡頭看向他,一臉的驚訝。他眉頭微微一簇,問道:“你不跟我們一起去舟濟島?”
“哼,本官還沒有瘋,豈會跟你這個小小僕役一起去舟濟島送死。”毛文鬆冷冷說道。
“不行!”江夏一口回絕,“你若不去,曹直必然覺得福清縣沒有誠意。到時候招安不成,我們才真有可能有去無回,所以你必須去。”
“大膽!”毛文鬆怒喝一聲,“本官好歹是正八品的朝廷命官,豈是你一個小僕役能呼來喝去的?再說了,你這僕役好生沒有教養,見到本官連聲‘大人’都不曉喊,‘你’啊‘你’的,真是無禮的緊。”
江夏沒有和毛文鬆逞什麼口舌之利,他直視着毛文鬆,說道:“你去得去,不去也得去。爹,夏霖,把他綁了!”
江夏此話一出,砰!砰!砰!一臉三聲。
兩名官差,一名縣丞,瞬間被海大有打暈。江夏和夏霖都驚訝地看着海大有,海大有比劃了兩下,意思是:“老夫是個會功夫的人。”
看了暈過去的三人一眼,然後說道:“好了,走吧,我們去碼頭。”
夏霖和海大有兩人人點了點頭,兩人都沒有注意到,江夏在不知不覺之中,就變成了那個發號施令的人。並且,他還發的那麼自然,讓人下意識就聽了他的話。
毛文鬆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船艙的頂棚。然後憑藉感覺,他知道自己正睡在一張牀鋪上。
毛文鬆趕緊翻身而起,他剛剛轉過身坐到牀沿上,就看見了對面正坐着的江夏、夏霖、海大有他們三人。
毛文鬆指着江夏,大怒吼道:“你們好大的膽,竟然敢襲擊朝廷命官。我看你們是不想活了,告訴本官,現在本官在哪兒?送本官回岸上去!”
江夏淡淡一笑,說道:“船已經出發了一個多時辰,再有兩個時辰,就到舟濟島了。現在這個時辰裡面,海面上不可能有船經過,而我們也不可能送你回去。所以大人還是消消氣,安心等着船到舟濟島吧。”
“你……你們……”毛文鬆被江夏一番話氣的話也說不出來,他伸着手指指了江夏半天,最終只好重重地拍了一下牀鋪,以此泄憤。
船艙裡面,江夏、海大有、夏霖、三人不說話。毛文鬆在氣頭上,除了呼呼地喘着大氣以外,也不說話。氣氛一下冰至極點。而這樣的氛圍,足足持續了近半個時辰,最終還是被毛文鬆一句話給打破了。
毛文鬆慢慢消了氣以後,發現江夏他們三個人臉上一點緊張害怕的表情都沒有。要知道這即將要到的可是舟濟島,這在福清縣的傳說裡面,和人間地獄沒有任何區別。
毛文鬆忍不住問江夏:“你憑什麼覺得放了曹直的家人,恢復他的功名,他就會接受招安?你這樣做,可有萬全的計劃和把握?”
江夏看了毛文鬆一眼,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放了曹直的家人,恢復他的功名,他就會接受招安?曹直又不傻,好好的福州第一海盜頭目不做,去做個窮酸秀才,這不是腦子有病嗎?”
“你知道這些那你還要去招安他!”毛文鬆又忍不住大吼了一聲。
江夏搖了搖頭,道:“難怪你只是一個縣丞,就憑你這份‘沉穩’,當個縣丞恐怕都多費周折。”
“你……”毛文鬆頓時被江夏這句話給刺痛了。因爲他真的不幸被江夏言中,他雖然出身寒門,但家中妻子卻出自官宦之家。妻子在老丈人面前多番請求,本來已經給毛文鬆活動了一個從六品的官職。
但也不知是官運不濟,還是真的自己能力有問題,毛文鬆一路被降職,最終被降到了現在這個正八品的品級。
當然,要說起來,正八品的縣丞,實權也不小。至少在這福清縣,也就夏家倫比他官大一級。所以一直以來,他在福清縣也是耀武揚威,沒想到今天卻被一個小小僕役看不起,這實在是讓毛文鬆怒不可遏。
不過毛文鬆還沒來得及說劉平安什麼,江夏卻淡淡地說了一句:“父母和妻兒,只不過是我會見曹直的一塊敲門磚而已。既然我盯上了他曹直,他就必須按照我的計劃行事,必須!”
江夏突然發出一聲嘆息,然後站起身來走向船艙的出口。在掀開簾布出去的那一刻,江夏突然背對着毛文鬆道:“你好歹也是個堂堂八品大員,膽識怎麼連一個小小僕役都比不上?如果你還是個男人,就別光顧着耍官威,而是拿出一些男人應該的膽魄來。記住,別讓一個小小僕役看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