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禽獸猛虎

倆人從山上的石階走下來,到一座重檐神殿下面躲雪。徐妙錦伸手拍打着身上的落雪,又把玉手伸到朱脣前面,呼出一口白汽,輕輕搓了一下手,嘆道:“這世上真冷……”

不僅冷,而且這個地方很孤寂,雪落幾乎無聲,周圍不見人影。籠罩在大雪紛飛之中,他們彷彿已被世人遺忘。

朱高煦聽得徐妙錦的輕嘆,側目看到她的側臉。白淨的臉看起來很清純,眼睛卻生得嫵媚,眼神裡帶着幽深的苦楚,這一切矛盾的東西都在那張秀美的臉上融爲一體。

……不止是她這麼感覺,朱高煦也感同身受,偶爾能得到幾分好意的慰藉,也往往轉瞬即逝。

但朱高煦覺得自己的內心要比徐妙錦強大……他纔不信什麼道德禮教,經過了後世崩壞而多樣的價值洗禮,他完全不受一般道德所制約,除非違反規則時、會受到實際的嚴懲。

他終於忍不住說道:“小姨娘可知,咱們遵從的這些禮法,只適用於庶民?”

“甚麼?”徐妙錦困惑不解地轉過頭來。

朱高煦想了想,便道:“小姨娘先前說死後要下地獄,真的多慮了,完全不該成爲你的心結。”

徐妙錦默默地聽着。

朱高煦想了想又道:“你注意過燕子窩麼?燕子孵育小燕,並非爲了反哺,卻是天性。小燕長大之後,母燕會把它賣了?”

“鵓鴿呼雛,烏鴉反哺,仁也。”徐妙錦輕輕念道,“烏鴉就會反哺。”

朱高煦竟然被噎住了。

徐妙錦看了他一眼,無奈道:“我不是想故意反駁你。便是用禽類比擬,可人非禽獸,豈能相比?”

朱高煦道:“人比禽獸狠多了。猛虎雖猛,不會奴役牛馬、甚至別的老虎罷?”

徐妙錦擡起頭打量着朱高煦,“你很不一樣……我總覺得高陽王身上有種別樣的東西。”

朱高煦便不吭聲了。

……沉默稍許,徐妙錦忍不住又問:“去年除夕,我記得好像沒說漏什麼要緊的話,高陽王是如何察覺的?”

朱高煦便坦然道:“那晚小姨娘要自盡,在我看來非常之蹊蹺。你的處境應該有很多路走,不至於到那一步;而且小姨娘聰慧,並不是那種見識狹隘、一點事想不通就要尋死覓活的人……那麼,你肯定遇到了什麼過不去的坎。

但是沒幾天,我再見到你,你又變了個人似的,全然不像走入絕境的樣子。後來也沒聽說你出了什麼事。此時我又接連得知了續空被逮、章炎刺殺續空之事。於是我先假定你是和他們一夥,這一切蹊蹺,不是都說得通了?

先是續空及其家眷被查出來,極可能供出你,所以你很擔心恐懼,纔會想一死了之;後來續空被殺,燕王府追查的線索一斷,你就不必再擔心了。”

朱高煦頓了頓,又道,“但假定不能說明什麼,必須要驗證。所以我先後在燕王府北門、池月觀設點,暗中親自察探。

直到今天,發現你在幫助章炎的兒子,於是便得到了驗證……章炎殺續空滅口,就是要保護你或別的奸諜;你從中受了益,所以纔會幫助章炎的後人,以爲報答其恩。是這樣?”

徐妙錦聽罷,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整個燕王府的人都沒想到,高陽王心思卻如此縝密,我無話可說,只能服氣。”

朱高煦強笑道:“那是因爲燕王府其他人,沒能撞見小姨娘跳井。”

徐妙錦輕聲道:“高陽王也不是撞見,你是跟來的。若非一直在意我,又怎能發現我那天有異?”

朱高煦點頭贊同,他忽然想起去年除夕晚上她說過一句話:沒人在意她。

這時他發現,落在自己肩上的雪花,感受到體溫的暖意,已經融化了,肩膀上的布料變得溼漉漉的。

徐妙錦仰頭觀賞着空中的飄雪,問道:“你既然只是猜測,爲何能追查我幾個月?若只是擔心我危及燕王府,又爲何不索性告訴別人?”

朱高煦心裡感覺似乎能回答,卻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解釋。

於是他便反問:“還有一處我不明白,既然續空家眷被逮,你留下來已十分危險,爲何不乾脆逃走?”

徐妙錦轉頭看了他一眼,那張原本應該純真的年輕的臉上,卻露出了心酸無奈:“有些內情,你不明白。”

“什麼內情?”朱高煦脫口問道。

徐妙錦只是搖頭,又苦笑了一下,什麼都沒有說。

朱高煦見她原本硃紅的嘴脣都烏了,情知外面嚴寒,人站定下來更冷。他便道:“走罷,咱們回去了,在外面呆得太久怕染上風寒。”

徐妙錦點頭,“咱們還是分開走,你先走。”

朱高煦伸手做了個動作,“我怎能留你一個人在這裡?”

徐妙錦便道“告辭”,先往屋檐的一邊走去。剛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又回過頭來,“高陽王,你真的要爲我保密?”

朱高煦點了點頭。

望着徐妙錦的背影消失在牆角處,他也緩緩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心道:我爲燕王府做得貢獻不少了,利益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爲啥要爲整個燕王府的利益,犧牲小姨娘?

朱高煦從寺廟偏門走下山,在路口找到了王貴。

他挑開布簾,見王貴縮成一團在車廂裡簌簌發抖。王貴見着朱高煦,便擡起頭來:“王爺總算回來了,若再不來,王爺就只能瞧見奴婢凍僵的屍身啦!”

“去前面趕車。”朱高煦爬了上去。

王貴縮着脖子先下車,再到前面拿起鞭子,“啪”地甩了一鞭,回頭道,“王爺見着那穿青色斗篷的人了麼?”

“見着了。”朱高煦道,“此前那件事已弄清楚,你不必再查。”

“是,王爺。”王貴應答一聲,便閉了嘴。

朱高煦漸漸發現,雖然王貴以前十分普通,但這個宦官有不少優點。比如嘴巴算嚴實,而且主人不說的事兒,他不會問,便省去了解釋的麻煩。

馬車“嘰裡咕嚕”在路上行駛,剛下的雪還未堆積,便被碾進了泥土,讓道路變得有些泥濘。

王貴的聲音又隨口道:“那事兒王爺辦了幾個月哩。”

連朱高煦自己也說不清楚爲啥那麼執着。

記得前世有一次被人坑了,輸了很多錢,他一肚子憤恨,便想報復。他先在暗地裡跟蹤觀察那人,以尋找機會。但只堅持了三天,就氣餒放棄了。

憤恨的情緒雖然一時很強烈,卻往往難以持久,畢竟得不到任何好處,缺乏動力。

王貴趕着馬車返回北平城,然後徑直回郡王府。早上出城時很早,現在還不到中午。

外面的天氣很冷,雪一直在下,完全沒有消停的跡象。朱高煦遂躲進了自己的房中,叫奴婢燒了木炭取暖。

紅紅的炭火,溫暖的房間。但此時前線的將士,恐怕就沒那麼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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