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畢,衆才子握筆在手,各人面前都鋪好紙張,準備作詩。
儘管今天不畫畫了,秋香還是很大方的給況且磨墨,纖手柔荑,皓腕如雪。一旁的唐伯虎看的心猿意馬、驚心動魄,衆才子也是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在這一刻,他們眼中的世界就是這雙手。
況且頗感意外,他平時真沒注意過秋香的手,今天在衆人神態的提示下觀察了一番,也是吃驚不小,他沒想到一個人的手能美麗到如此程度。
絲絲很是擔憂,暗自道:死妮子,這是成心在況且面前顯擺呢,就不怕石榴真的打翻了醋罈子。只有她才知道,秋香的一雙手在她用心表現時有多麼的美,正如她不經意時的那種笑,如冬日方過,密林中射來的第一縷春光,如曇花乍放、轉瞬又逝的那種動人心魄的美,這些都令她自慚不如。
況且突然感覺背後一陣錐痛,卻是石榴適時掐了他一下,然後笑盈盈地看着他。他趕緊眨了下眼,意示自己並沒淪陷。
唐伯虎就不只是驚詫了,而是歡喜若狂,卻又帶着幾分失落痛恨。他也是第一次發現秋香的手的美麗,不亞於初見她時的莞爾一笑。沒想到這雙手同樣令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可是此刻享受那雙手的人卻不是自己,而是該死的況且,他恨不得一步過去,把況且一腳踹飛,自己穩穩坐下,獨享這人間難覓的美景。
其他人也都各懷鬼胎,礙於唐伯虎的面子不敢作聲。
絲絲笑着過去,手按在秋香的手上,笑道:“好了,我也分享一下給況且磨墨的福分。”
她這是怕事態失控,趕緊把那處美景遮住。
秋香全然沒注意這些,還真以爲絲絲也想氣石榴呢,就笑道:“石榴姐,你要不要也來磨一會兒,你來磨墨,況公子會詩興大發的。”
石榴氣道:“我纔不要給他磨墨呢,也就你們喜歡幹這種事。”
況且道:“那是,一般都是我給她磨墨,爲她服務。”
石榴斥道:“死去,我什麼時候用你給我磨墨了,別壞了我的名聲。”
況且笑道:“嘎嘎,我說的是以後的事。”
石榴狠狠在他後腦上來個醋栗:“叫你胡說八道,好好作你的詩吧。”
秋香佯驚道:“哎喲,石榴姐,你也真下得去手,都起包了,要不要我給揉揉?”
蕭妮兒忙道:“還是我來吧。”
她也看出來了,石榴的醋火快到臨界點了,再挑逗下去,非炸開不可。
幾個女孩子鬥嘴,卻把衆才子看的羨慕無比。況且這小子真是眼福不淺,美妻豔婢,還有秋香這樣一個紅顏知己,男人想得到的,差不多都全乎了。
躲在一旁,始終注意這邊動靜的蘇慶東,臉氣得變了形,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也有休閒淡漠之人,比如沈周,覺得秋香的確很美,但蕭妮兒似乎更漂亮一些,在她身上有一種野草的氣息,野花的芬芳,猶如春日裡流光無限的田野森林中萬種花卉的開放,令人遐想萬千。
無獨有偶,文徵明也是如此感受,他不沉迷美色,單純從欣賞角度上看,也覺得蕭妮兒有一種另類的美,那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正因如此,他才向唐伯虎鄭重其事的陳辭,讓他向況且取經,在他看來,能得到蕭妮兒的芳心,不比得到秋香的更容易一些。但他聽說況且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蕭妮的心握在了手上,不免心生詫異,這小子哪是才子,簡直是天生的情聖。
如果讓他選美的話,他一定會把自己的票投給蕭妮兒,而不是秋香。這也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美的標準無法完全統一。
除了況且,其他人只有自己磨墨,書童小廝都沒帶來。
唐伯虎沉吟片刻,在紙上一揮而就,然後把筆擱在筆架上,傲視衆人。就如令狐沖一樣,一劍在手,天下我有,他只要手中握着一管筆,那種青年宗師的氣勢就從身上自然流露出來。
況且見他寫完了,也不再瞎琢磨了,隨手寫下一首詩,其實不是自己做的,而是抄錄別人的。
須臾,大家都寫完了,各自走動觀看,雖說是筆會,也不用排出名次來,那樣有傷和氣,只是純粹的相互切磋,不過,誰要是偶爾爆發出來驚豔之作,還是會很快傳遍江南各個角落,才子的名氣就是這樣堆出來的。
況且見唐伯虎寫的詩,一下子認出來,笑道:“這是落花詩,不知伯虎兄寫出幾首了。”
落花詩是明代大畫家沈約寫下的一組詩,悼春花零落,芳華不再,嘆美人易老,英雄遲暮,更處處透露出柔情萬種、柔腸百斷的滋味,如從天邊流淌下的一條音樂之河,蜿蜒在人們的心間。
其後,各代詩人都步其韻,寫出一組組落花詩來。
唐伯虎笑道:“我這不過是剛開始寫,今天是第一首,以後想完整的寫出一組詩來,就不知有沒有這毅力了。”
他自己也知道他缺乏的就是毅力,喜歡的東西就弄一陣,不喜歡隨手丟掉,究竟能寫幾首他心裡真是沒底。
況且心道:小樣的,要不是本少心慈手軟,現在就把你其餘的那些落花詩都寫出來,讓你無詩可寫。
當然,這種缺德事他是說什麼也不會做的。
文徵明過來看了一眼,笑道:“伯虎你還真開始寫了,我的還沒醞釀好呢,今天先不作落花詩了。”
衆人聽他們一說,都圍攏過來看,卻見唐伯虎案頭的紙上寫的是:
剎那斷送十分春,
富貴園林一洗貧。
借問牧童應沒酒,
試嘗梅子又生仁。
若爲軟舞欺花旦,
難保餘香笑樹神。
料得青鞋攜手伴,
日高都做晏眠人。
“好詩!”文賓首先擊掌叫好。
“好,真是好詩,我趕緊抄下來。”有人急忙拿一張紙開始謄錄,準備一會出去後就開始宣揚。
“嗯,伯虎這詩抒發的是真感情,沒有流於世俗。”文徵明仔細品讀後由衷感慨道。他真是佩服唐伯虎,想他此刻心境凌亂,卻仍然能夠凝神作出好詩來,實屬不易。
落花詩在明朝幾乎快成一種詩體了,太多人都喜歡步韻做詩,最後集成一卷就是落花詩卷,有人純粹是喜愛,有人則存着跟前人比較高下的意思。
一種詩體做的人多了,也就難免世俗化,好作品並不多,有些純技術流作出的詩不過是無病呻吟的婉約派風格,能真正投入感情創作的並不多。
況且的感受與別人不一樣,他對這首詩都背熟了,他在意的是書法,唐伯虎落花詩卷他也記得,此時親自看本人的墨卷,感受自然不同。
唐伯虎主攻趙孟頫的書體,人稱趙體。
趙孟頫是宋末元初的書畫大宗師,這個宗師絕對是最頂級的。趙孟頫的書法堪與唐朝的歐褚顏柳、宋朝的蘇黃米蔡相提並論,當然成就還是差了一截。他的畫卻是可以跟宋徽宗並列,所謂宋徽宗的鷹,趙孟頫的馬,都是絕世精品,宋徽宗最擅長畫鷹,趙孟頫最擅長畫馬,歷史上無人能出其右。
趙孟頫更是號稱覆壓後世八百年的大宗師,這也不是虛誇,自他以後,書法之風骨日趨卑弱,成就也是每況愈下,蘇黃米蔡那等大家風采再難覓其蹤。
元朝時,幾乎是趙體一人獨霸天下,是個會寫字的就得習趙體,就像人人讀論語差不多。明初以來,這種風氣改變許多,有許多人開始轉習歐褚顏柳,更多的人則喜歡二王。只是趙體有個最大的有點,就是上手快,容易出成績,一般只要認真練上幾個月或者一年的時間,就能練出個虎皮色,如果用同等的精力和時間去練顏體,可能還沒入門呢。
凡事有多大優點也就有對等的缺點,如果只學到趙體之形,易於趨於軟滑無力,風格卑弱,舉個最好的例子,就是乾隆皇帝的御體,那幾乎是趙體缺點之集大成者。
十全老人,在缺點上也很全和。
唐伯虎也許是因爲本身是畫家的緣故,偏愛趙體,他也知道趙體的毛病,所以同時兼攻李邕的書法,李邕人稱李北海,因爲他當過北海太守,他的書體純走二王路線,卻也別出蹊徑,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子來,這一點自二王后也是獨此一家。
後人對李邕的書風評價甚高:羲之如龍、北海如象。
羲之如龍是梁武帝蕭衍對王羲之的評價,所以北海如象就是把李邕直接提升到與王羲之並列的地位,可見李邕的書法在唐朝的地位。後人更是無不推崇李邕,幾乎沒有人不熟稔北海體。
唐伯虎是想用李邕書體中獨有的俊朗峭拔之風格來矯治趙體的軟骨病,路子是對的,可是卻沒能脫胎換骨歐,自成一體,所以他的書法儘管圓熟流暢,技巧上乘,這軟滑的毛病還是在其中。
儘管如此,卻也不能不承認,在後世習練趙體的人中,唐伯虎的書法已經達到相當高的境界了。
況且看着唐伯虎書法,心裡還是服氣的,老唐就是老唐啊,還不到30歲,這境界在當朝文人中,已是出類拔萃。說實話,老唐配秋香,還真是大明文人的一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