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我希望你記住一個簡單的道理:做好事,也要找對正確的方法和路子。不然就可能好心辦壞事。”
大家吃喝了一陣,陳慕沙忽然停住,對況且說道。
“老爺子,您這話怎麼理解?既然是好心辦好事,怎麼會變成壞事?”專門喜歡跟叔叔頂牛的石榴說道。
她早就停下筷子了,只是纖手剝着一粒粒香瓜子吃,不時淺啜一口甜酒。這種場合也只有她敢跟陳慕沙頂牛,別看周鼎成平日裡瘋瘋癲癲,其實他心裡對陳慕沙還是頗爲敬畏的,對練達寧倒是不大在乎。
陳慕沙瞥了一眼石榴慢語道:“我說個典故給你們聽,唐朝敬宗時,五坊小兒爲禍京師,長安尹都不敢。什麼叫五坊小兒,史書上給出的就是長安街上無賴痞子,一羣惡少。這些人藉着給皇上放鷹遛狗的名義,在市井裡橫行無忌,訛詐一些店家,別人都懼怕皇家,他們當然無求不遂。”
“五坊小兒?跟五陵年少有關係沒有?白居易《琵琶行》中有五陵年少爭纏頭,好像在長安風頭出盡。”況且問道。
“五陵年少在唐朝只是個概稱,並非真是原來的五陵年少。同樣,五坊小兒也是概稱,並非專門指哪五個坊的少年,而是指一類人,他們是一些跟皇家宦官有關係的少年。這個我就不多講了,你有時間可以考證一下,這五坊小兒都是什麼身世來歷。現在咱們說這些惡少有一天在長安郊區放鷹走狗,肆意踐踏田裡的莊稼,農夫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就被這些惡少打了個半死。恰好長安令崔實經過,一時氣憤不過,就把這幾個五坊小兒抓進衙門治罪,他旁邊的衙役知道這些惡少得罪不起,背後的靠山就是皇上,暗示長安令不用過於認真。長安令崔實也是功臣之後,不免氣盛些,堅持要按法律制裁這些人。這下子就闖了大禍。”
陳慕沙停下喝口酒,石榴不禁詫異道:“這就完了,你就讓我們明白這個,這個長安令是好心,可是抓了這幾個惡少就是辦了壞事?”
“哪裡,這只是開個頭,我得歇口氣,一口氣說不完。”
“不至於吧,老爺子,沒喝多少酒啊,氣脈就不夠用了?”石榴笑道。
陳慕沙氣的笑道:“胡說,我天天打坐練氣的,氣脈長着呢。我是忽然覺得不用講下去了,後面的事你們或許聽說過吧。”
這件事記載在新舊《唐書》中,況且和石榴的確知道這個故事,周鼎成雖然不知道,聽了幾句也就沒興趣了,地痞惡少的哪個朝代沒有。朝廷官員避着他們,不是惹不起,而是不願意跟他們一般見識,跟他們較真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石榴的一個丫環撅嘴嘟囔着:“老爺好不容易講個故事,還不肯說完,真吊人胃口。小姐,你幫老爺講完吧。”
這兩個丫環都是石榴身邊得勢的人,陳慕沙平時對她們也很寬容,所以纔敢出言埋怨。陳慕沙平時的確從來不講這些典故,他說的都是些治心、格物的道理,因爲他的學生如果連一般的歷史典故都不知道,也就不用跟着他學了,還是先去掃掃歷史典故盲吧。
“況且,這典故是爲你說的,你來說完吧。”石榴眼珠一轉,把球踢到況且這裡。
況且也不推辭,在陳慕沙面前,他也不敢賣弄自己講故事的本事,只是平平實實地把這個故事講述出來。
話說這位長安令抓了幾個五坊小兒進了衙門,還沒來得及審案,就有幾個得到消息的宦官拿着棍棒闖進衙門,把幾個犯人搶走不說,還把長安令也抓進宮裡。宮中的一些宦官都覺得長安令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就輪番進來毆打他。可憐這位堂堂的首都縣令,身上的骨頭竟然被打斷了若干根,氣息奄奄。
大臣們知道後,也都想法援救,幾個諫官更是慷慨上書,指責宦官目無王法,居然光天化日之下,衝進官府,抓走朝廷官員,還在宮裡私設公堂,毆打朝廷命官,上書皇上請求下令嚴懲。
敬宗是個年僅十六歲的小皇帝,平時跟這些宦官最爲親近,看到大臣諫官們上書,直接扔在一邊理都不理,甚至慫恿宦官們嚴懲長安令,理由是長安令冒犯了國威。
講到這裡,況且停住了,他已經明白陳慕沙爲何要講這個典故。
“你明白了吧?”陳慕沙看着他笑道。
“弟子明白些了。”
“你明白什麼了,我們可聽得稀裡糊塗的,那位青天大老爺好慘啊,後來怎麼樣兒了?”一個丫環問道。
一般人都喜歡聽清官斷案的故事,沒想到這位清官大老爺也太慘了。當然都想聽到一個好的結局。
“後來還是宰相出面周旋,想辦法把崔大人救了出來。”況且一句話結束了這個故事。
“還好,若是善人不得善報,這世上還有天理嗎?”一個丫環慶幸道。
陳慕沙和周鼎成臉上神色都略顯古怪。他們當然都是相信有天理存在的,不然這世界就亂套了,可是有的時候天理不顯。
所以,這個世界需要英雄,英雄的任務就是棄惡揚善!彰顯天理!但是這個道理在這裡講似乎也沒多大意義。
陳慕沙想想說道:“我說這個典故,是要剖析一下故事裡的人做事的方法。比如那些諫官,都是滿腔忠義,說的也都是至理,依據的正是大唐律法,可是他們卻不知道如何對付那些宦官,斥責他們等於激怒皇上,因爲這些人的做法是得到皇上允許的。所以,他們實則是在斥責皇上。雖然說皇上有錯,諫官也同樣應該勸諫,可是他們忘了,敬宗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根本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哪怕他坐在九五之尊寶座上,依然充滿了孩子氣。”
“跟你同歲,你今年不是也十六歲了嗎,可比這位小皇上懂事多了。”石榴笑着調侃況且。
“你怎麼單說我,你不是跟我同歲嗎?”況且笑着反擊道。
陳慕沙也笑了,說起來這兩人也還真是孩子,只是他們比一般同年齡人讀的書要多的多,也就成熟很多,但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古人結婚早,一般人家十六七歲雖已結婚生子,但還是在父母的卵翼下生活,真正自立門戶的沒有幾個。這也是古代大家庭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
“老夫子,你接着說,我倒是剛聽出點味道來。那個宰相?”周鼎成來了興趣,急於想知道長安令是怎麼被救出來的。本朝的武宗正是和敬宗差不多的孩子皇帝,不僅作遍全國,而且作出了萬般花樣,在坊間傳爲笑談。
“當時的宰相是裴寂,也是唐朝中期的社稷之臣,他沒有像一般大臣和諫官那樣滿嘴朝廷律法乾綱,而是趁敬宗玩得高興時,對敬宗說起這件事。”陳慕沙繼續道:
“他不說長安令的對與錯,而是說長安令的外祖父是先朝的功臣,現在兒子把捉,生死不知,母親傷心欲絕。然後他輕輕一轉又道,皇上以孝治天下,而且以身作則,對皇太后極盡孝道,天下人無不稱頌,對這位母親似乎也應該施以憐憫。他話沒說完,敬宗就感動了,小聲說,那些大臣們只是說我不該治他的罪,沒人說他有老母親啊。這樣吧,把他放了,寬慰老人家的心,回去讓他母親教訓他吧。馬上下令把只剩下一口氣的長安令送回家。”
陳慕沙一口氣說了這些,自己也不免有所感嘆。他平時很少喝酒,今日是見到況且活蹦亂跳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着實有幾分興奮,不覺多喝了幾杯,氣雖有些短,興致卻是盎然不減。
須臾,他繼續說道:“當時朝廷官員想的是救人,卻沒有想用什麼辦法。要說錯,就錯在當時的皇上不是太宗,他們也不是魏徵。用諫言的方式直來直去,以天下公理和天子爭執,實則是埋怨和指責天子,別說敬宗還是個孩子,就是德宗憲宗也未必願意接受。裴寂呢就不同了,他知道這個道理,所以走的是另一條路子,想法子去打動敬宗的心。” 陳慕沙說到這裡,看了一眼石榴。
石榴一伸舌頭,臉微微紅了起來。陳慕沙接着道:
“因爲敬宗沒有任何優點,就是純孝,對皇太后極盡孝道。從孝道上着手,才能拿住敬宗,其實敬宗也不是不知道對錯,而是在衆臣的嚴正指責下沒法下臺,裴寂及時給他鋪好臺階,他也就下來了。”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對症下藥,況小兄,聽明白了吧,你多學着點。不過,這個裴寂好狡猾啊!”周鼎成雙手一拍,大聲說道。
“老師,這個典故您是從救長安令的角度講的,如果當初長安令要制裁這些五坊小兒,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呢?既能制住他們,又不會弄出後來的麻煩。”況且早就明白了陳慕沙的意思,隨後,他更上一層,提出了一個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