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所謂思想口號，多半也都是利益使然，對現在的東方而言，尋求人格權利追求人人平等，那也是新興階層解放勞動力和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的需求而言，不然的話他們的財富越是增長，低下的社會地位就越是矛盾，這樣的情況下這種思想遲早會應運而生。
西方處於這個階段的時候，高喊着這些口號其實動機也一般無二，西方貴族血統的社會結構，如果新興階層不喊人人平等的話，那他們永遠都是臭外地來要飯的了。
但是不管這背後的邏輯是如何，當這樣的思想出現並且發揚之後，那一定是進步的，至少在當下的大明而言，曹端說出來的東西就是進步的不能再進步了，隨着大明的社會變革走到這個臨界點，必然需要新思想的萌發。
今天曹端在這裡說出口的話，如果傳到外面隨便一個就是石破天驚，關於君主的話題更是不能觸碰的禁忌。
曹端自己其實也憋得慌，這些東西長久以來他都只能自己琢磨，根本不敢和別人說，今日終於有許良可以交流，他當然要說個痛快，尤其是在他發覺許良其實早就明白這些東西之後，他更有一種志同道合之感，所以現在他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所想的全都表達出來。
“在西方的兩年裡，我發現那裡很不一樣，那裡教派的力量強大的令人吃驚，他們掌控了西方的一切，而那裡的賢人們也開始嘗試着對抗教派的力量。
而最讓我吃驚的是，教派甚至可以凌駕於君主之上，東西方在君權的認知差異讓我開始思考，君權合法來源究竟是什麼。
我至少可以肯定從來不是什麼天人感應和天命這些愚弄之說，董仲舒只是皇權的走狗而已。
一直到我意識到人格平等的時候，我終於想明白了，從來就只能是君權民賦而已，甚至於在平等思想之下，君主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個悖論，最正確的應該是國權民賦！”
這些話一句一句的說出來，許良都覺得曹端實在是太猛了點，這立場之鮮明主張之尖銳，當真要石破天驚了。
動輒說什麼君主害天下，君主不該存在，也就是自己能聽得進去了，換了別人絕對扭頭就把曹端綁起來送到官府去了。
這些東西君主知道了，君主要砍他的頭，儒家知道了，儒家要和他切割，但是當社會變革走到路口了，那就天然需要這樣的思想。
原本他覺得這些東西，可以等合適的時候自己提出來，但現在看來讓曹端來做這個人選，或許不失爲一種選擇，當儒家人看到自己內部出現了這樣的聲音，那會是怎樣的一種洪水猛獸？
讓儒家自己去和自己較勁，感覺比自己衝鋒陷陣更加合適。
你們儒家自己弄出來的綱常禮教，就讓你們儒家的人自己去摧毀吧，若是曹端真的能代表儒家發展出適合時代的新思想理論，那麼這就是儒家的一次涅槃。
只不過曹端這些東西在現在，還是有些驚世駭俗了，至少關於君主的那部分，是絕對不能碰的話題。
說到這裡，許良感覺手裡的魚竿沉了沉，卻是魚兒咬鉤在往後拉扯，許良也就慢慢的收杆，釣上來之後還是一條大魚，可謂是收穫滿滿了。
“不錯不錯，今日就吃這個，你把許定律叫上，來公主府一起飽飽口福。”
許良說着就開始收拾着釣具，這樣子看來就是要終止這次談話了，曹端見狀連忙答應着，也跟着一起收拾起來。今天該說的他都已經說了，憋了這麼多年的想法一朝釋放，他的精神狀態也輕鬆不少。
尤其讓他高興的是，原來許良從來都是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的，所以新法的許多內容纔會那麼讓他覺得契合。
而在離開魚塘之前，許良最終還是頓住腳，向曹端交代了幾句話。
“今日伱說的這些是對是錯是好是壞，我都不做評價，你若是自己覺得對的話，那麼可以著書立說宣揚思想，至於說完話之後可能遭到的風浪，我都可以幫你擋住。
當然了，你說話還是要有些分寸，孟子的話，民重可以借，君輕等以後再說吧。”
曹端聞言，自然是能明白其中的輕重，其實不必許良提醒，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麼君輕不合時宜，畢竟當下的天子是千古難見一個的聖天子，天下百姓都得了天子的好處，這話說出去百姓說不定還是第一個不認的。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話是要命的話，皇權面前可不講什麼真理不真理，曹端也沒有傻到上趕着送死。
他突然之間就體會到了許良的心情，他堅信許良在這些東西上至少與自己思想相近，但從前卻從未透露過半分，說到底還是沒有機會，他這個位極人臣的大聖人都要憋着，自己閉嘴也是理所當然的。
跟着許良回去的路上，曹端心情忐忑，真的到了要自己著書立說的時候，他其實心裡是沒底的。
即便不談君輕的那一部分，自己其他的一些主張其實也很炸裂，這完全否認了舊社會的一切結構和秩序，天下的鄉紳顯貴還有那一個個老儒，要是聽到反對禮教人人平等這些東西，不炸毛纔是奇怪的事，到時候自己一定會被這些人恨得牙癢癢。
唯一能讓他心安一點的，就是自己前面還有許良做擋箭牌，當真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啊。
許良好歹也是當今天下人公認的在世聖人了，那地位本身就十分超然了，畢竟活着的聖人那可真不多見，更不要說這個聖人還是手掌大權近乎宰相般的帝國重臣，這兩種身份雙向加持之下，許良這個名字幾乎都快閃着金光了。
所以曹端還是比較放心的，只要自己說的東西別太過火了，自己擔憂的驚濤駭浪在許良眼裡那也就是小風小雨罷了。
只是在歸途當中，曹端看着陰雲密佈的天空還是感嘆起來，這天什麼時候纔會變一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