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良明顯是感覺到了朱允熥那一絲不滿的,沒人喜歡別人否定自己,更不要說是太子這樣的身份地位,那更是很難容得下不同的聲音,如朱標這樣開明的君主,畢竟多是少數而已。
雖然說自己掛了個太師的名頭也算是朱允熥實質上的老師,但說到底自己也就比朱允熥大了幾歲而已,人朱允熥也是個四十歲的老爺們,如果許良真的拿老師的架子教訓他的話,雖然他礙於許良的聲望表面上會虛心接受,但是心裡肯定是不爽的。
所以許良在與朱允熥的接觸中,還是拿捏住分寸,既不會真的端起架子,但也不會低聲下氣。
別說一個太子了,就算以後朱允熥即位了,自己一樣犯不着怕他。
許良身上的聖人光環那不只是說說而已,只要自己不公然造反,那自己在大明就是橫着走的,一個朱允熥真不夠分量和自己較勁。
“伐滅渤泥是因爲渤泥暴行在先,大明乃救民反擊,大明師出有名可謂義戰,然殿下向李朝興兵,名義爲何?”許良反問起了朱允熥。
朱允熥不以爲然道:“大明武力強橫舉世無敵,征伐小國而已,何須理由,李朝身爲小國認不清形勢,這就是他們本身的罪過。”
說完之後,朱允熥看看了一眼朱標的反應,只不過朱標神情木然根本看不出喜怒,朱允熥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令父皇滿意。
但不管怎麼說,這回答確實是他心裡的想法,區區小國不聽話難道還要哄着不成,就算不打也要威嚇才行。
其實朱允熥的想法倒也不能說錯,打自然也是一種手段,只不過不能這樣打而已。
“唯名與器不可假人,大義名分既不重要又很重要,令人恐懼和令人敬畏完全是兩種概念。”
點明這麼一段話之後,許良的語氣也就嚴肅了起來,並不是他拿太師的架子,只是朱允熥的視野格局始終還沒有達到成熟帝王的程度,所以自己需要給朱允熥灌輸點東西。
“太子殿下要知道我們面對不僅僅只是一個李朝而已,大明如今所管轄的區域將近半個世界,這裡面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國家,或許以後隨着不斷分封還會更多,大明做的任何事情,這些小國都看在眼裡。
光靠武力威嚇這固然是有效的,但是並不能長久穩定的管理,如果大明習慣用武力解決一切問題,那隻會讓自己陷入戰爭的泥潭。
要構建一個健康的國際體系,要約束這大大小小的國家安分守己,只有大義和規則才能做到,拳頭只是最終的手段而已。
所以大明可以對李朝興師,但一定要問罪才行,如果李朝僅僅只是稍微不順大明心意,大明就要喊打喊殺,那諸國只會對大明怖之如虎,而當人們恐懼一個存在的時候,那也就意味着他會不自覺的疏遠那個存在,殿下覺得這是好事嗎?”
朱允熥聞言之後便思索起來,神情更是若有所悟。
經許良這麼一說,他才醒悟自己執着於李朝一國之中,這視野確實是狹隘了些。
以大明如今的實力,真正該重視的東西是整個國際體系,是外面大大小小的諸國和封國,而要維護這麼一個體系,大義名分確實是很重要的東西,爲了一個李朝而失去了公道這確是不值得。
說難聽點,哪怕是市井流氓的大哥也知道要講道義,不然都沒人願意跟自己混,而大明帶着外面那一羣小弟,當然也需要道義支撐,這也意味着首先大明自己要守規矩講道理才行。
經過許良這麼一番苦心教誨,朱允熥確實感覺貿然興兵實爲下下策,李朝可以打,但不能沒有理由的打。
不過雖然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卻也不怎麼願意服氣,又是太子又是四十歲的老爺們,自尊心難免要強了一點,於是想了想之後,他就開始給自己找補起來。
“李朝關押我大明學生,打擊親明派官員,疏遠之心已經昭然若揭了,難道這不能算興師的理由嗎?”
“然而李朝只是短暫關押學生而已,更不要說他們都已經放了人,大明這裡對李朝做出申斥,此事也就做罷了,至於他們內部的政事變動,那是他們自己的事,大明沒有什麼立場干涉,無論怎麼看這都不足以成爲興師伐國的理由。”
說到這裡,許良的語氣就有些感慨起來,其實李朝的有些做法實在聰明的很,大明這般真的找不出什麼毛病來。
“遑論李朝打壓親民派也只是暗地裡的手腳,明面上親民派依然還是官職在身,只是因爲各種由頭被李家架空權力而已。例如那留學派領袖李元,他還活的好好的,明面上也仍然是李朝大員,只是暗地裡被排擠出了李朝的權利中心,現在正在受王命教導學生而已,殿下能說他受到打壓迫害了嗎?
許良話音落下,朱允熥頓時無言以對,他細細想來好像真的是這麼回事兒。
雖然李朝自己正在排擠親明派,大明也知道李朝正在排擠宗主國的影響,甚至李朝也知道大明知道李朝在疏遠大明,即便雙方對此都心知肚明,但是李朝明面上還是沒有留下話柄,大明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就這麼安安靜靜的完成了政事清洗,把大明的影響從朝廷驅逐出去,偏偏大明還沒法指責什麼。
不管這是李芳遠還是李裪的手筆,能做到這種地步可以說是非常冷靜和理智了,當然他們這也是在刀尖上跳舞,賭的就是大明不會像朱允熥說的那樣直接興兵討伐,如果真的僅僅這樣就把大明激怒了的話,那他們也只能認命了。
如今這樣不直接和大明翻臉,維持着基本的關係,等待李裪坐穩位置之後再觀察往後的局勢,尋找延續李家法統的機會,是李家現在能做的唯一手段了。
從這個方面來看的話,其實李家父子水平要比朱允熥高了不少,奈何實力的巨大差距,不是依靠這樣的政事手段能夠彌補出來的。
這一下朱允熥算是徹底無話可說了,這麼看的話直接動手確實不太合適,他在暗罵李家父子狡猾的同時,卻也一時沒什麼好手段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難道我們就只能看着李朝漸漸疏離我們嗎?”
朱標這時候才終於挑了挑眉:“太子不如多想想,或許能有穩妥合適的應對之法。”
朱允熥心中一驚,知道這是父皇的考校來了,也不敢怠慢就認真思索起來,只是想了片刻之後他就有些頹然了:“兒臣愚鈍,並未想到合適的應對辦法。”
迴應朱允熥的只有朱標的一聲嘆息,這讓朱允熥很是尷尬,對此他自己也是無奈的。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水平並不怎麼好,特別是每天面對的都是自己的父皇和許良這種天之驕子,他更是經常覺得自己有些蠢。
但是朱允熥也覺得無奈啊,你們是什麼人,一個是當世聖人,一個是千古聖君,讓我跟你們比是不是有點太欺負人了點,我壓力也很大的好嗎!
朱允熥心裡的委屈別人自然是聽不到,朱標只能轉頭看了一眼許良,許良頓時就會意了,然後主動向朱允熥做出解答。
“這種事情殿下只需要始終記得優勢在我就行了,對大明來說無論李朝用什麼手段,大明都可以陪着他們玩,實力的絕對差距並不是手段可以彌補,況且玩手段大明難道還會玩不過別人嗎?
李朝如今的局面,大明有許多手段都可以應付,他們架空親明派的勢力,那我們反而可以千金市骨。
政事上,可以以帝國的名義給李元這些人賜大明爵位,甚至直接向李朝要人,讓李元進入我大明朝廷任職,一定要讓諸國官員都能看清楚,不管他們在本國遭遇了什麼,大明都能給他們兜底!
他們打壓,我們拉攏,一進一出差距自然明顯,人心向背可以期也!
經濟上,李朝命脈盡在我朝之手,無論他們朝廷是誰當權,配合大明服從大明就有貿易可做,若是反之,那大明也有各種理由斷絕貿易,手裡沒錢不管是誰說話都不硬氣。
說到底,李裪也好,還是李朝的任何一個官員也好,親不親明由不得他們自己決定,就算不親明我們也能把他們變得親明。
文化上.”
許良滔滔不絕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朱允熥有醍醐灌頂之感,這些手段聽起來似乎也沒什麼稀奇的,爲什麼自己之前就是想不到呢?
這個時候他才真正醒悟過來,原來大明對李朝這些小國可以用的手段堪稱是無窮無盡,這就是絕對由實力差距帶來的好處,根本無需想着興兵伐國,這屬於是大炮打蚊子了。
就太師列舉的這些方法,隨便用兩個就可以讓李朝難受無比了,完全犯不着去選擇破壞道義和規矩。
愣愣的聽完許良說完一切之後,朱允熥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自己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