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命中註定的大明王朝掘墓人，李自成如今還是走上了上天給他安排的道路。
也許李自成自己都想不到，他這個因爲甘陝乾旱加上失去工作而被迫起義向崇禎皇帝武裝討薪的驛卒會將三百年大明王朝覆滅。
正如當年還是致貧出身的放牛娃朱重八不會想到大哉乾元的蒙元王朝能被他這個濠右布衣給掀翻。
當李自成帶着他的驛卒兄弟們衝進縣城殺了欺騙他們這些老實人感情的縣令之後，順勢揭竿而起的李自成很快就籠絡了上千人來投奔，短短時日就擴充到三千人的隊伍，在地方深深紮下了根。
而此事也代表着甘陝百姓起義愈演愈烈已經到了無法遏制的地步。
當這個消息傳到京師時，朱由檢依舊不怎麼在意。
區區一羣起義的農民，真以爲拿着鋤頭拿着耙犁就能推翻大明王朝？
笑話！
京師這二十八萬禁軍，出動三五萬就能輕而易舉的將其覆滅！
毫無組織紀律，沒有軍事經驗也不通曉兵略戰法的農民起義軍，純純就是聲勢大，但動搖不了任何根基。
朱由檢很有自信，他並不把甘陝的起義放在眼裡，畢竟區區甘陝一地而已，他的大明如今可是蒸蒸日上呢！
而張好古知道了李自成起義這消息後，卻是沉吟了片刻：“寧人啊，通知大傢伙，開個會吧。”
勤政殿內，衆人捧着茶盞熱乎乎的品着茶。
崇禎五年的寒冬格外的冷，小冰河期正式展露出它的威力，中原大旱，邊關苦寒，這種種跡象無不表明未來大明王朝還有的是難熬的日子。
黃宗羲將甘陝的情報分給衆人，張好古先等衆人打量過一遍後，這才說道：“甘陝大災，朝廷昏庸無度，官府趁機斂財，百姓們逼不得已紛紛揭竿而起。這說明百姓對朝廷的忍耐已經到了一個限度了。”
“今日叫大傢伙來呢，不是去聲討甘陝巡撫和那些知府縣令，也不是去說朝廷如何如何。我們就來議一議，甘陝的百姓起義，我們能做些什麼。”
盧象升說道：“百姓起義固然可喜，可古往今來，單純百姓起義能成事者有幾例？百姓起義，心思不純，思想不一，內部問題多。小農思想最大的問題就是目光不夠長遠，思考不夠全面，很容易就掉進溝裡。”
周遇吉接過話來：“不錯，而且百姓畢竟只是耕種，沒有接受正規全面的軍事訓練，軍事素養，戰術思想都不具備，遇到朝廷的兵馬，甚至不用京營，那些經歷過一些訓練的衛所都能以少打多，說句烏合之衆毫不過分。”
張好古點了點頭：“你們說的都不錯，這也是我所擔心的。”
“這次農民起義，在我看來，是一簇火苗，一簇可以形成燎原之勢，點燃天下的火苗。它可以讓天下人意識到，面對貪官污吏，面對朝廷不公，面對各種欺壓，百姓可以站出來去反抗，去反對。既然這個世道朝廷無法保證百姓衣食無憂，無法保證百姓安居樂業，甚至要逼的百姓家破人亡，那百姓走投無路之際，就還有一條路去走。”
“所以，這次甘陝起義，絕對不能被朝廷給輕易撲滅。”
“而我所擔心的，也正是百姓的小農思想，容易貪圖小利，眼光不夠長遠，沒有大局意識，容易小富即安等等，加上甘陝各家起義互不統屬，很容易發生內部流血的情況。而且這其中難免有山賊流寇趁勢亂中取利，到時候還是普通百姓遭殃啊。”
方雲出說道：“元輔您的意思是，我們出面干涉？”
張好古笑道：“不錯，甘陝既然有了如今這麼好的形式，我們不饞和一下也說不過去。”
“軍隊裡不是大批軍官都嚷嚷着要打仗，整天憋得慌嗎？我現在給他們這個機會，讓他們去甘陝，去搭起我們大同社的架子來，去那些起義軍中去，引導他們走向正規，領導他們走向勝利。”
周遇吉補充道：“依我看，我們的動靜還可以再大一點。”
“說說你的想法。”張好古很支持這些大將們在這個時候發表意見，畢竟開會就是要互相討論的，只要還沒敲定，都可以暢所欲言，但敲定了就要加油鼓勁的幹到底。
周遇吉說道：“元輔，我們在甘陝之地，可還有一支大軍呢。”
天啓朝時，史可法爲三邊總督，統率甘陝之地三萬新軍精銳。
哪怕到現在，這支精銳依舊釘在三邊防備西北。
說到底，大明會走向何處，這是自家的問題，外人沒有摻和的必要，莫說西北了，西洋諸國，南洋諸國，誰都沒資格摻和中原自家的事情，這也是張好古的底線。
所以史可法、黃得功，趙玉琪才率軍鎮守一方，防止有心人生出不必要的亂子來。
如今周遇吉提到史可法率領的三邊精銳，倒是真讓張好古上了心，三邊精銳自然不可能全部調動，但這些精銳抽出一部分放在起義軍裡，那就是妥妥的中級軍官了。
周遇吉的想法張好古也清楚，無非就是要做就做的大一點，直接下場奪取甘陝。
“周遇吉的想法，有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反對？咱們舉手表決一下。”張好古說道。
十二位總長，三位大將軍，十五人裡有十二人支持，顯然大家都是早就想摻和中原事情了。
王大山說道：“元輔，咱們在這遼東韜光養晦三年，如今天下動盪，百姓流離失所，各地民怨沸騰，已經是時候了，是該我們出場了。”
張瑞圖說道：“不錯，這場大戲，皇帝和那些東林黨人唱了五年了，也該輪到我們登臺了。”
張好古看着衆人那激動的模樣，感受着衆人那幾乎按耐不住的火焰，緩緩一笑：“好啊，既然大傢伙都同意，那我們就露一手，讓皇帝和朝廷諸公都看看，咱們大同黨在這遼東苦修內功這幾年，練出了多大的能耐。”
甘陝的叛軍這段時間涌現出了好幾股強勢的力量，例如驛卒出身的李自成，例如邊軍出身的張獻忠，還有販馬出身的高迎祥。
這些年紀或大或小，出身各有不同的義軍首領，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全都是被這個世道逼得不得不造反，是被地方的地主士紳給欺壓的沒了活路，被貪官污吏壓榨的失去了希望，這才走上造反之路。
而造反這條路，對他們來說彷彿這纔是上天給他們選定的職業，一個個發揮都極其出色，崇禎六年一開始，各路起義軍就給崇禎皇帝送上了一個大驚喜。
李自成、張獻忠、高迎祥等十三家反王聯手攻克了陝西重鎮西安，甘陝巡撫並西安城的勳貴富戶一個沒逃掉，盡數落在了起義軍手裡。
大半個甘陝的貪官污吏也是一個沒逃掉，他們貪腐的銀子，糧食，都成了起義軍快速擴大的補給包。
一時間十三家反王聲勢越來越大，打出了百萬大軍滌盪天下的旗號來！
西安！
陝西乃至整個西北的重鎮！
其連接山西、河南、湖廣，乃是西北乃至天下一等一的重鎮。
這樣的重鎮被起義軍攻克，其造成的聲勢是無比巨大的，這讓天下人第一次見識到了起義軍的力量，見識到了活不下去的老百姓會爆發出怎樣驚天動地的能耐來。
甘陝百姓起義，百萬大軍造反，重鎮西安淪陷！
一時間，中原震盪，哪怕是如今依舊奢靡成性，燈紅酒綠的江南都知道了甘陝出現了十三家反王，這對如今消息閉塞的崇禎朝來說，彷彿是在一潭死水裡投下一塊大石頭一樣，砸出了爛泥沼裡的一羣臭魚。
當這則消息傳到京師後，朱由檢氣的踹了桌子，就連當天的朝會都沒參加！
朱由檢這麼勤奮刻苦的皇帝，都不參加朝會了！
這不僅是因爲朱由檢憤怒，更是因爲朱由檢發現朝會似乎真的沒什麼用，還不如開內閣小會更容易解決問題。
吵雜的朝會更像是個菜市場，你一言我一語擾的人心煩意亂，內閣會議就像是幾個人坐席，這就安靜多了，交流也方便。
於是武英殿內，內閣閣老們齊聚，朱由檢陰沉着臉看着這些內閣大臣們：“反賊攻陷了西安，諸位閣老可有什麼教朕的嗎？”
孫承宗很直接的說道：“陛下，如今反賊勢大，聲勢已經震動天下，必須以雷霆手段將其剿滅，方能收服天下人心，否則時間一久，不僅甘陝難平，天下各地也會人心思異啊。”
朱由檢看向這位坐鎮遼東多年的老將：“那孫閣老可有何辦法？”
孫承宗說道：“此事不能指望衛所，必須以邊軍精銳和京營主力平叛，另需一員大將坐鎮，主導戰事。平叛當不受掣肘，朝廷也需供給足夠的錢糧，隨後先難後易，先打聲勢最大的李自成、張獻忠、高迎祥等幾路反賊，最後再收拾那些流寇。”
朱由檢聽着孫承宗條理清晰的給出瞭解決方案，也是忍不住拍案叫好：“不愧是朝廷柱石，孫閣老之言深得朕心，誰可爲平叛主將？”
看着朱由檢那期盼的眼神，孫承宗是有心而無力，他這個年紀，實在是不好去平叛了。
朱由檢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乾巴巴安慰了孫承宗幾句，隨後委任勳貴出鎮甘陝，讓勳貴大將帶着京營五萬精銳前去平復甘陝之亂。
同時將甘陝邊軍的指揮權也全都交給勳貴大將，指望這些勳貴能快速平定甘陝之亂。
但調動兵馬需要銀子啊，不給開拔銀子還指望這些終年累月見不到錢的兵馬動彈？
原本朱由檢是打算抄了甘陝巡撫和那些貪官污吏的家來解決虧空的，畢竟如果不是這些混賬貪污救災錢糧，也不一定會有百姓造反這件事。
可現在好了，西安沒了，大半個甘陝沒了，那些貪官污吏連人帶錢都落到了起義軍手裡，如今起義軍是不缺錢不缺糧了，還有大批百姓趕來投靠，可朝廷在甘陝卻是徹底失去掌控權了，眼下這僅剩的小半個甘陝還能支撐多久？
難不成這些反賊還能打進山西河南？
爲了遏制十三路反王的囂張氣焰，爲了不讓造反的百姓影響到山西和河南，朱由檢下了狠心，要求內閣想辦法解決軍隊的開拔費用好讓大軍去平叛。
錢謙益帶頭，溫體仁、楊昌嗣、施鳳來、劉鴻訓和喬允升出主意，六人想方設法東挪西湊，先弄出了五十萬兩銀子的開拔費來。
隨後又是下令收繳平賊稅和安民稅，要商賈士紳掏錢解決朝廷短缺的資金問題。
可最終這些平賊稅也好安民稅也罷，還是落到了尋常百姓頭上。
對此朱由檢知道一二，但也只是“知道了”而已。
畢竟如今朝廷遇到了困難，辛苦辛苦百姓，讓百姓忍耐一下，未來日子會越來越好的嘛。
在朱由檢東拼西湊把開拔費湊齊後，勳貴們總算是領着大軍出征了。
京營出動五萬原新軍精銳，加上甘陝邊軍三萬人，湊出了八萬平叛大軍。
八萬朝廷正規野戰軍，足以體現朱由檢和內閣對甘陝起義軍的重視了。
畢竟一羣農民流寇，八萬朝廷正規軍可以說非常給這些泥腿子面子了，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看來，出動了朝廷精銳，還有解決不了的道理？
但他們根本沒意識到，這些能打下重鎮西安的泥腿子，能是一般的泥腿子？
李自成和張獻忠這段時間很驚喜的發現，來投奔他們的義軍越來越多了，而且很多來投靠的人都是很有本事的人，有人擅長訓練軍隊，有人擅長領兵打仗，有人擅長佈置戰略，有人擅長治理一方。
這些人到了李自成和張獻忠手下後並沒有因爲自己有本事就驕傲不可一世，相反他們很低調也很和諧，所有人都團聚在李自成和張獻忠身邊，爲他們出謀劃策，查缺補漏，幫助他們在地方紮根，儘量不去騷擾百姓，也不去劫掠那些本就活不下去的災民。
相反他們還勸張獻忠等反王們以大事爲重，讓他們拿出糧食賑濟災民來謀取聲望發展根基，並詳細的策劃了一系列戰略。
這纔有了十三路反王聯合起來攻克西安的大事。
有了這些能人異士，十三路反王可以說是順風順水，義士，糧草，軍械，錢財，是什麼也不缺。
顯然，等待大明勳貴的，不是一場好打的仗。
而這些勳貴們壓根還沒意識到這一點，在他們看來，以朝廷精銳之師對付一羣泥腿子，那簡直就是吊起來打，是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無死角的碾壓，豈能有失敗之理？
到時候大軍堂堂正正壓上去，三千打一萬，一萬打八萬不是輕而易舉？
於是在大軍進入甘陝之後，這些勳貴很快分成三路，按照孫承宗在京師佈置的戰略，忽視其他反王，直奔李自成、張獻忠和高迎祥這三路最大的反王而來。
崇禎六年三月十三，朝廷平叛大軍在華陰、洛南、合陽先後遭遇李自成、張獻忠、高迎祥的兵馬。
朝廷大軍擺開陣勢正面對敵，廝殺之中勳貴們駭然發現，對面這些泥腿子的戰力竟然和自己這邊的朝廷精銳差不多！
無論是表現出來的軍事素養還是臨敵應變能力，這些泥腿子看上去壓根不像是什麼農民起義軍，倒像是朝廷正規軍。
在雙方軍事素養乃至裝備都差不多的份上，人數和指揮就決定一切了。
加起來不過五萬的朝廷平叛大軍，分三路遭遇了三家反王近十萬人的兵力碾壓，原本暢想的正規軍吊打農民軍變成了精銳打精銳，朝廷平叛大軍瞬間坐蠟。
哪怕這些朝廷精銳有着不錯的軍事素養可以堅持作戰，但奈何指揮的勳貴們不想打了，紛紛鳴金收兵撤退。
這一戰，讓朝廷平叛大軍減員了近兩成，只剩下四萬大軍的勳貴們也不敢自大，更不敢分兵了，他們很快和甘陝邊軍匯合在一起，恢復到了七萬人的數量，隨後退守潼關等待朝廷的軍械支援。
數日後，朝廷支援的軍械抵達，包括一批火炮火器等重型裝備的到來，讓勳貴們再次恢復了自信：如今我們有火炮，還是朝廷正規軍，哪怕你素質也不差，但此時還能奈我何？
正所謂長手打短手，火器打冷兵器，就不信這次還打不過！
而且這次勳貴們學精了，不再同時針對三家反王，而是先抓住高迎祥一家痛毆。
崇禎六年三月二十二，朝廷平叛大軍並甘陝邊軍七萬人在華陰對戰高迎祥主力，雙方激戰之中，讓勳貴們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甘陝邊軍竟然反了！
甘陝三萬邊軍臨戰倒戈之下，朝廷平叛大軍大敗，潰軍一路東撤直接跑出了潼關！
如此一來，整個甘陝再無朝廷成建制的兵力，僅僅是五日後，甘陝餘下的府縣盡數被起義軍所佔領。
崇禎六年三月末，甘陝起義軍徹底佔領甘陝全境，十三家反王窺探山西。
一省之地盡數被反賊所佔，乃至山西都岌岌可危，如此惡劣的形勢大明百年未有。
山西八百里加急軍情快報京師，崇禎皇帝一日三驚。
天下人心，徹底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