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士子不滿朝廷只在北方廣設官學,民間士子民怨沸騰,禮部衙堂門口,每日裡都有書生學子前往抗議。
這些士子們大都家園淵源,許多人家中長輩都有官身,再加上應天本就處在南邊,嚴格算來,整座應天府的人都可以算作南方人。
京城在南方,朝廷卻要在北方廣設學堂,招引平民入學。
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就連城中的百姓們的不滿都被煽動起來了,街頭巷尾對朝廷的這項決議議論紛紛。
若說先前北方士子弄出來的動靜只有五分,而今的動靜,卻是有十分了。
“朝廷此議,何其不公?緣何我南方士子便參加不得恩科。這朝廷究竟是天下人之朝廷,還是隻是他北人的朝廷?”已經有情緒激動的書生,說出了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同時,國子監中,一衆學子也爲此事吵得不可開交。
國子監的生源爲各州府提學舉薦,南北皆有。但因爲整體文化氛圍的關係,大體上還是以南方人居多。
此時京中大儒,以劉三吾最爲德高望重,此時的朝廷翰林官,在一定程度上是兼任着國子監教諭的。劉三吾這幾日數次來到國子監講學,兜售“國富而貧治,民愚則易治”的理論。
“商君曾言:以強去強者,弱;以弱去強者,強。”
“國爲善,奸必多。”
“國富而貧治,曰重富,重富者強;國貧而富治,曰重貧,重貧者弱。”
“是以廣設學堂,乃奢靡不智弱國之舉。”
“天下百工百業,恰如城磚壘砌,高低堆迭,各安其分,方爲高牆。”
“假使低處之磚皆欲堆於高處,高牆如何壘就?空中樓閣,豈能久乎?”
“是以妄使百姓皆認字讀書,便如欲建空中樓閣,必使百姓不安其分,此取禍之道也。”
“萬民安分,則天下自安。”
講臺上,劉三吾老老神在,敘述着自己的道理。講臺下,一衆國子監生之中,有許多人都在點頭。
劉三吾心中滿意,國子監生,可以說是大明讀書人之中流砥柱,只要國子監中大多數的學子心向自己,那麼基本上,也就代表天下學子和自己站在了一邊。
當然,也有學子對劉三吾所言表示了疑惑,如有些學子認爲,劉三吾所言與此前周王殿下所教授的“國富論”有所出入。國富論認爲,民富則國富,應藏富於民,而不是一昧節儉開支,弄什麼“國富而貧治”。
劉三吾則認爲藏富於民,並非指的是將國庫的錢財用於開啓民智。所謂“藏富於民”,指的是國家應致力改善民生,使得百姓“家家戶戶皆有餘糧”,百姓若豐衣足食,即便國庫了無餘財,天下也是盛世。
而開啓民智,靡費甚重,卻沒有實際上的好處。百姓們渴求家中出讀書人,把孩子送到學堂,反而會使得百姓家中勞動力減少,降低了家庭種地做工的產出。
而且即便出身平民的讀書人數量多了,可每年能中舉做官的人數卻仍然只有那些。朝廷花費錢糧興辦官學,培養出了讀書人,實際上卻只是消耗了朝廷的錢財,培養出了一羣高不成低不就的書生而已。
這些人考不上舉人進士,又讀了書,必定好高騖遠,久必生事。消耗了國庫的錢糧,抽調了百姓家中的勞動力,只爲了做這樣的一件事,自是分外不智。
劉三吾是大儒,國子監的學生們即便再有見識,至多也不過只是還沒有出茅廬的毛頭小子而已,劉三吾這般剖析,他們自是無法進一步辯駁,其結果就是認同劉三吾“國富而貧治,民愚則易治”理論的士子越來越多。
到最後,甚至有國子監生對朝廷的這項決議憂心忡忡,準備自發聚集同窗叩闕上書,警醒皇帝的。
自此,南方士子、國子監生這兩個京城最大的書生團體,俱都成爲了朱標決議的反對者——無論是反對朝廷只給北方人開恩科,不給南方人開;還是反對皇帝準備開啓民智,廣設學堂的。總之,對於這項還沒有付諸行動的新政策,“民怨”已經是徹底的沸騰了。
這些士子們的躁動,也使得許多本就反對此事的官員們感受到了“民意”的支持,他們更加積極的上書朱標,要求皇帝收回這一項“亂命”。
雪片般的奏疏遞入皇城,把負責搬運奏疏的福安等太監累的夠嗆。
“這些都是朝中諸位大人們,送上來要勸阻朕的?”
看着被太監們如流水般搬進謹身殿、幾乎沒個盡頭的奏疏漸漸堆成的小山,朱標似笑非笑。
“稟陛下,是,是……”福安喘着粗氣道。這幾日,這些官兒如同瘋了一般的瘋狂上疏,陛下留中不發,他們也毫不氣餒。
每日裡上疏越來越多,真真是苦了他們這些負責搬擡的太監。平日裡只需要搬個一趟,現在竟是要搬個十幾二十趟。
福安不年輕了,這幾日搬擡這些奏疏,累的腰痠背痛,在心中已不知咒罵了那些個老學究多少回了。
朱標“嗯”了一聲,坐在上首隨意拿起一本奏疏,這本奏疏,是來自於翰林院的一位翰林的。
上面引經據典,博引衆家,駁斥朱標“單在北邊開學堂”的做法。同時用“國富則貧治”的理論,申斥朱標開啓民智的主張是靡費鋪張,最後則是慣常的危言聳聽,指出皇帝若是一意孤行,日後必然國將不國……
“呵,冠冕堂皇,卻是滿紙荒唐……”朱標合上那奏疏在手中掂了掂,這篇“雄文”洋洋灑灑足足有萬餘字,拿在手中竟是有些壓手。
又看了看那些堆積如山的奏疏,朱標“呵呵”一笑,道:“既然要朕‘國富則貧治’,每日裡上這般厚重的奏疏,着實有些靡費紙墨了。”
“傳旨下去,朝廷各部每月所供筆墨紙硯,皆減少五成,以示朝廷上下節儉之意。”
大明官員上奏疏所用的筆墨紙硯,皆是在朝廷公中開支。減少他們這方面的開支用度,足以讓他們知道皇帝已經對他們上疏內容的不滿。
看過一篇長篇大論,剩下的這麼多如山的奏疏,朱標也懶得去看了。對召進殿中的內閣諸輔臣道:“這些奏疏,就勞煩諸卿好生分類了。”
“是和這一般的,便按老規矩將名字記錄下來,而後留中便好。”
“是。”一衆內閣輔臣,自是遵旨而行。此時朱標的內閣,以直臣道同、羅復仁爲首,這些人是陪着朱標許多年的親信,自是不會心向劉三吾那些翰林。
在登基後,朱標又遴選了幾名有才能的年輕人入閣,分別原海事司主事楊士奇、原稅務司尚書顏希哲。這兩人一人是周王朱肅的愛徒,另一人則是自我定位爲孤臣的人物,自然也不會和劉三吾等人沆瀣一氣。
四人在政治立場上,都是站在了朱標的一邊,認爲推動北方興建官學學堂,從而緩步開啓民智,是大明走向更加富強的必由之路。因此看到這些如山一般的反對奏疏,幾人面上都有着擔憂的神色。道同道:“陛下,而今反對一派已是成了氣候。”
“若是強推此事,只怕困難重重……是否先暫時擱置此事,更加穩妥些?”
顏希哲也道:“陛下,而今劉三吾等拉攏官員、士子,聲勢一時無兩。”
“而今士林民間之風向,盡在對方掌握。若是繼續聽之任之,於陛下之大計,實在大爲不利。”
“陛下若能允准,臣可出面爲陛下拉攏支持大政之人,與劉三吾等人分庭抗禮……待時機成熟,陛下所謀之大事自然便可水到渠成。”
“呵呵,兩位愛卿拳拳之心,朕是知道的。”朱標卻是擺了擺手,拒絕了兩人的提議。隨後目光轉冷,道:
“大興教化,培養人才,收拾人心……多好的事啊,可偏偏有人,算的卻不是這筆賬。”
“這些人說的冠冕堂皇,然而,當真是爲了我大明嗎?”
“不過是因爲事情牽涉南北,牽涉到他們這些讀書人高高在上的地位……而今大明偉業不過將將起步,四方還未徹底同化爲我華夏之土,有些人,卻已經起了門戶地域之見,沽名釣譽之心。”
“朕和父皇,都未曾玩弄過什麼帝王平衡之道,我等要的,是華夏萬衆一心,是大傢伙一起聯合起來,振興中華。而他們,卻在想方設法的分化拉攏、搞分裂,鬧黨爭。”
“且讓他們蹦躂去吧。蹦躂的夠高了,朕才能知道該把哪些阻礙我華夏進步的人挑選出來……”
內閣諸臣,早猜到朱標要他們將上書的大臣名字記下,是想着秋後算賬。然而此時,纔算得到了朱標的準信,不由得心裡一寒。
這位看上去溫文爾雅的新皇帝,竟然是想憋上一波大的!
“可……陛下,滔滔民怨,確是不可不防啊。”楊士奇憂慮道。
“劉三吾得士林之望,即便陛下降下雷霆手段,只怕,已經被其挑唆起來的士子官員,也要更加心懷怨懟。”
“開啓民智,非是一張旨意,便能做成的事。若是士林上下皆不支持此舉,恕臣直言,即便強自推動,也必是虎頭蛇尾。”
“陛下,我等還是應當想方法反制……”
“嗯。”朱標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楊卿你可有計策?”
“陛下,臣以爲,可召周王殿下回京。”楊士奇開口道。“劉三吾爲士林之望,然則周王殿下及宋師,方爲我大明新學之泰山北斗。”
“只要周王殿下在此,那麼,士林士子自不會受劉三吾等人煽動,大政可成。”
“遠水解不了近渴,周王殿下伴駕太上皇,遠在西安,只怕等周王殿下回京,士子們已掀起動亂了。”羅復仁則是憂心忡忡的道。
“呵呵。”面對滿是憂慮的臣子們,朱標卻仍是笑得和煦,“無妨,五弟雖不在京,但朕卻仍有定音一錘。”
“只待他們發動總攻,便可……”
話還沒說完,那邊廂,纔剛離開了大殿的福安竟是急匆匆的又進來了。滿臉慌張的滑跪在朱標面前道:“陛下,陛下,不好了!”
“何事?”朱標挑了挑眉。
“宮城外……有數十名官員並數百學子,正在宮門口跪諫。”
“說是……說是要陛下收回亂國之惡政!”
福安臉色蒼白。
內閣諸人臉色一變,不由自主的看向朱標。
朱標卻是笑了,道:“這是要將朕打爲昏君了啊?”
“呵呵,朕做太子的那些年,與人爲善,卻是被人覺得好欺了。”
“陛下乃千古仁君,萬勿做此之想。”幾個內閣閣臣匆忙勸道。
“無妨。”朱標擺了擺手。“所謂仁君,也當有雷霆手段。”
“想是朕規定的時間將至,教這些人終究亂了手腳。”朱標站起身來,道:“諸位,且隨朕一起去看看好了。”
“看看他們,準備如何‘勸誡’於朕。”
說着,饒有興致的離開了御案。楊士奇等人對視一眼,跟着朱標走了出去。
清算的時候到了……現在的局勢,對於陛下可以說是壓倒性的不利。
卻不知,陛下準備用出什麼樣的手段,扭轉民意乾坤。
楊士奇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