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應升也差不多是一樣的感覺,固然他也見過衆多的流民乞丐,但他是沿着運河北上的,山東一帶的災情不算太嚴重,他感覺四周的同僚可能是屁股坐歪了,一心追隨和裕升的人當然對大明沒有好感。
不過宋應升也不得不承認,大同以李莊爲核心的地方,政治清明,行政效率奇高,遠非大明那種知縣管理一切和士紳宗族共治的落後辦法能比,而百姓生活富足,恐怕不在江南之下了,在西北的軍鎮地方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蹟了。
一念及此,宋應升微笑着道:“諸位在大同這裡呆慣了,別處地方,哪裡能和李莊這邊相比?所以一見之下,有了對比之心之後,當然是看什麼都不順眼。”
宋應升的態度是十分明顯,他是絕不相信大明的財政會崩潰的,和裕升固然一年收入驚人,但大明是有億兆子民的龐大帝國,一年的實物稅光是糧食就要收兩千六百萬石,這是什麼概念?通州糧倉裡的糧食,足夠京師百萬人再吃好幾十年!
衆人聽了宋應升的話,雖然對他的話並不盡然接受,不過反正是誇讚李莊這邊的話,也不算太出格,當下微微點頭,話不投機,也就不必再聊下去了。
馬車轔轔向前,但很快又停在路邊。
大道上的馬車象是流水遇到磐石,迅分列兩邊。
所有的車輛都停住了,不遠處一個車隊的馬車伕叫嚷道:“咋了咋了,咱這可是郡王府來辦貨的車隊,擋着咱幹甚。”
“郡王府?”一個過路的人嗤笑一聲,說道:“就算是代王府來了也不頂事!”
這個規矩,所有人倒是真的明白,郡王府的人當然也明白,當下先是不出聲,接着又是忍不住打聽道:“到底是啥事?張大人回李莊啦?”
“張大人向來不幹這擾民的事。”先前說話的人倒是個熱心腸,替這羣人解釋道:“是北方陣亡的將士回來了。”
“陣亡將士咋着回來……”
郡王府的人還想說幾句閒話,這時正好一個身材高大的鎮撫兵路過,狠狠瞪了這人一眼,頓時就嚇的這人不敢出聲。
接近李莊軍司所在的地方十分寬闊,這裡還是軍營區,光是大小校場就好幾個,路口到辦公區和軍營區有十分寬闊的,陣亡將士的遺骨就是從北邊過來,經過南北渠的大道,一路抵達區。
軍司人員早就準備好了,這事已經不是頭一回了,所有人都十分熟練自己的角色和站位。
悠揚的銅號聲響了起來,這是軍中的集結號,也象徵着陣亡的將士最後一次集結。
從遠方看,各個村的村口都站滿了人,男子們抱拳躬身,婦人們也插燭似的彎着腰,小孩子們都是神情肅穆。
以和裕升的教育體系來說,尊重軍人,承認軍人的成就和地位,承認他們的付出遠過社會的其它階層,這是最爲核心的一部份。
每個居住在天成衛到靈丘的居民都十分清楚和明白,今時今日和裕升的所有光輝與榮耀,實力和地位,包括百姓的生活狀態,都是與軍隊的努力和奮戰離不開,衆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依賴着軍人的保衛,這種共識是張瀚爲的軍司高層一直在堅持着,現在也算是得到了百姓的廣泛認可。
象眼前的這種情形,在兩三年前還是要倡導甚至是強迫,到現在已經被廣爲接受了。
也有一種說法就是軍司在李莊爲核心的地區招募了太多軍人,各家各戶要麼自己家中有戰兵或輜兵,要麼親朋故舊家裡或是宗族中也是有大量的軍人,所以對軍人的犧牲也就能感同身受。
這種說法其實並不合理,大同這種邊鎮,百年之下邊軍的家屬遍及各家各戶,在以前,當兵仍然是迫不得已的選擇,人們對邊軍也不可能如對商團軍的軍人這樣飽含敬意。
宋應升也是見過好幾次這種場合了,當看到大車上捧下軍人的骨灰時,他和身邊的同伴們都是趕緊低下了頭。
悠揚的軍號聲中,包括孫敬亭在內的所有高層也是一樣低頭鞠躬。
在軍人們的護衛下,捧着遺骨的軍人邁着正步,在軍旗之後走向放着大量遺骨的忠烈祠,在隔一段時間後,會舉行大規模的公葬儀式來下葬。
現在家屬們已經越來越多的放棄領回遺骨,遺骨就留在李莊的軍人陵園,這應該是軍人們的普遍願望,希望死後能留在陵園,與陣亡的袍澤夥伴們朝夕相處。
等遺骨捧入軍烈祠後,儀式結束,各個村頭的人慢慢散去,然後車輛放行,大道上又恢復了車水馬龍的景像。
人們還是在議論着,商團軍人的身份和地位在這場簡單的儀式裡盡顯無餘。由於在大同大量徵兵,幾乎每個村莊都有商團軍的軍人,在人們的議論聲中也沒有什麼不滿,相反,很多人在羨慕着商團軍人的待遇和優厚的撫卹制度。
可惜的就是近來已經不在大同招兵,估計這一兩年內,軍司會以加強騎兵爲主,草原上的漢人和各個邊鎮擅長騎馬的良家子,這纔是招募的重點。
安置在大同的流民,多半人也是被放在各個工廠裡或是當了佃農,也有相當的數量在軍中效力,只是流民進入軍中的時間還很短,存在感比較低。
人羣漸漸散開,連議論聲也少了很多,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如果想當兵的話,在歷次招募中那些青壯早就去報名了。
畢竟商團兵的待遇再好,撫卹再高,終究是要拿命來搏,對很多普通人來說,寧願在家裡多受一些辛苦,也不願拿性命去冒險……其實這纔是正常的人性,隨着李莊附近生活條件的好轉,願意當兵的人應該還會持續減少,對這一點,張瀚早就有所認識了。
宋應升隨着座車轉彎進入的時候,只看到守備的軍人和一些匆忙路過的小吏,還有往工場區和各個製造局方向過去的馬車,然後就是一羣兩眼紅腫的家屬們還在往祠堂方向趕過去。
軍政司會用最快的時間辦好這些軍人家屬的撫卹手續,優厚的撫卹會盡快第一時間送到家屬們的手上,這也是保持軍隊士氣和戰鬥力的最佳的措施之一。
宋應升在前下車,然後慢慢一直向北走,距離他的目的地還有半里路左右的路程。
北方的各個製造局距離有五六里路,火器局最遠,雜項局最近,宋應升原本的辦公地點在雜項局,他應該坐另一輛馬車往前四里路左右再下車。
今天他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來,原因就是要去專利所。
一路上熟人很多,彼此都是一拱手。
宋應升心裡也是有些感慨,他是正經的舉人老爺,在江西老家時,那些平頭百姓見着了都是把腰彎下去,甚至是跪下行禮說話,秀才生員們也是要長揖問好,就算見到知縣大老爺,舉人也只是一拱手罷了。
平時地方上有什麼政務,都是知縣召集城中的士紳商量,宋家兄弟肯定是有份參加的,可以說,中舉之後,地方政務的影響力就很大了。
身份,地位,財富,舉人之後都會生質的變化。
而此時此刻,宋應升就是一個穿着和裕升制式袍服,慢慢踱步行走的中年人,在這裡,就算是扛着鋤頭經過的農夫也不會向他躬身行禮,更不要說跪在路邊問好了。
大家都是各忙各的,一早晨的時候軍司的事務總是很多,到處都是一片繁忙的景像。
大隊大隊的馬車從東邊過來,拐彎上了大道,然後向北方行進。
這種馬車隊,多則五六百輛大車,少也是三百輛左右,每車載重五十石六千多斤,一路逶迤北上,和新平堡一帶的車隊會合,然後從草原一路往東,在張家口一帶再次與車隊會合,一路上有補給點更換車輪和維修車輛,穿過喀喇沁地界抵達阿魯科爾沁和五部聯盟地方,再一路東行至科爾沁乃至義州衛外圍一帶,後金一方在那裡有大量的人手接手,在奧巴臺吉的地盤上有一些倉儲用的庫房,卸貨之後,後金方用雪橇爬犁慢慢將大量的貨物一路運回遼東。
相比於路程更遠的和裕升,後金方面在短短的幾百里路程要準備大量的獨輪小車和爬犁,人手越是往東就越多,損耗反而比和裕升要大出很多。
努兒哈赤提出由和裕升再繼續往東送,張瀚這邊則是斷然拒絕了。
“李二掌櫃?”
“是他,聽說也是要北上了。”
“和俄羅斯人的貿易,估計會有大量的蔬菜水果一類,冬季的時候貿易量也不小,這些東西估計是要李二掌櫃負責吧。”
“樑掌櫃負責雜貨,主要是布匹絲綢和瓷器一類,軍政司負責咱們的鐵器一類的特產,加上林林總總的各種貨物,大約半年後可以起運。”
“宋先生。”有人對宋應升打着招呼,笑道:“你們雜項局明年怕是要更忙了。”
宋應升拱手笑道:“再忙也是下頭的工人們忙,咱們也不過是動動嘴皮子。”
“若是馬車再能改良一些,軍司的獎賞怕是更加豐厚啊。”
“怕是難了。”宋應升兄弟二人也動過這方面的主意,不過馬車經過幾年的試製改良,在現有的技術條件下真的很難再改進了,就算有也只是小規模的微調,想在這事上獲利,實在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也是。”說話的人拱拱手,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