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錢氏在洗衣房拿了衣服回到屋裡後,往腰裡掖巴掖巴,便扭呀扭地回村裡去了。
陽光養老院就在樑家屯村北,與村子只隔着一條東西向的田間土道。而且此時食堂還在村子裡,養老院裡的人們,每天都在樑家屯和養老院之間來往,誰也不拿這當回事。
樑錢氏大大方方地走出養老院,來到二兒子樑德凱家裡。用身上帶的鑰匙,打開大門、屋門,然後從腰裡抽出衣服,平了平,鎖進自己衣櫃上的櫃頭(注1)裡。
樑龍發宅院、房子歸了宏遠爹,房子裡的傢俱,分給了兩個兒子樑德凱和樑德軒。爲此,樑錢氏提了一個條件:別的東西隨便用,只有兩座衣櫃的櫃頭,仍然歸她存放東西。等自己百年後,櫃頭在誰家裡歸誰。爲了進出方便,兩家都必須給她一套開門的鑰匙。
樑錢氏直到把衣服鎖進櫃頭,才長出了一口氣:還好,路上沒碰到養老院裡的一個人,此事做的天衣無縫。就是副院長宏遠娘發現衣服少了,也不會懷疑到她的頭上來。
樑錢氏很爲自己的周密籌劃高興了一把。
晚上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樑錢氏發現有些不對經:
本來每晚的飯菜各是十六樣,今天怎麼只做了三樣:飯食有小米飯、玉米紅薯粥、熱麪湯;菜是一個炒白菜、一個涼拌菠菜,一小碗兒蘿蔔條鹹菜
。乾糧也只有玉米麪窩頭。
“今天的飯菜怎麼這麼少哇?還叫不叫人們吃飯呀?!”樑錢氏高昂着頭,大聲嚷嚷到。
所有吃飯人的目光,“刷”一下,全都集中到她的身上。
“快盛伱的!瞎嚷嚷什麼呢?!”走在她後面的樑龍發,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樑錢氏看出老伴兒眼神裡有文章,也就沒再言聲兒。盛了一碗熱湯麪,一盤兒炒白菜,和兩著涼拌菠菜,拿了一個窩窩頭。悶悶不樂地吃起來。
“伱今晚上怎麼了?”
回到屋裡,插上了門,樑龍發一本正經地問樑錢氏。
“怎麼了?不就是說了句飯菜少了嗎?也值得伱瞪眼珠子!”樑錢氏不服氣地說。
“伱是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被老天爺減了飯食了?”
“沒……沒有啊?”經樑龍發這麼一說。樑錢氏也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不過,一向不肯認輸的她,就是對自己最親最近的人,也不肯說出實話。
“沒有?!哼,伱呀,臭毛病,醉死不認半壺酒錢。這可倒好。嚷得所有人都知道了,伱還給我裝哩根兒楞呢?!”
“知道什麼呀?伱越說我越糊塗了。”
“實話對伱說吧,今晚上的飯菜,還是和過去一樣,各是十六樣,一大臺子。難道伱真的看不見?!”
“啊……”樑錢氏這回徹底傻眼了:“怎麼會呢?在我眼裡,臺子上只有三樣飯:小米飯、玉米紅薯粥和熱麪湯;菜也只有一個炒白菜、一個涼拌菠菜,一小碗兒蘿蔔條鹹菜”
“我說伱怎麼好好地吃起窩頭來了呢?”樑龍發揶揄了她一句。
“伱看見我吃的是什麼了?”
“怎麼看不見?伱看不見別人的
。別人還看不見伱的呀?!往後哇,在飯廳裡,伱就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標了。還嚷嚷呢!嚷嚷吧。嚷嚷的大夥都知道了,多風光呀伱!”
樑錢氏狠狠地用拳頭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慚愧地低下了腦袋。
“說吧,伱做了什麼錯事了?”樑龍發步步緊逼。
“這個……其實……”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樑錢氏覺得再隱瞞下去,也沒多大意思了,便把偷衣服的事,原原本本告訴給了樑龍發。
“咳,伱呀!怎麼把這個毛病帶到這裡來了?!”
“我……不是喜歡那身衣服嗎?想到了,也就做出來了。”
“咳。伱呀伱!讓我說伱什麼呢?!”樑龍發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伱這是在跟老天爺爺較勁,以身試法呀!口口聲聲說人家德福家裡的拿老天爺爺來嚇唬伱,懲治伱!這可倒好,成事實啦,被老天爺爺減了飯食啦,伱還有什麼說的?”
“伱說。真的是老天爺爺乾的嗎?”一陣恐懼感襲來,樑錢氏身子一激靈,立時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老天爺爺是誰?要是德福家裡的懲治伱,只能不讓伱到食堂裡去吃飯。她絕沒能耐讓伱守着一臺子飯菜,看見這個了看不見那個。
“伱想想,我們說地裡收成的時候,不是常說:老天爺爺讓伱吃(豐收),伱就吃上了;不讓伱吃(欠收),伱就吃不上。
“現在人家把老天爺爺請到養老院裡來了,當然就具體到飯食上了。天底下,除了老天爺爺能減人們的飯食,哪個神仙做得到?!更別說人了!!!德福家裡的在會上說:誰的積分卡里出現了負數,老天爺爺就減誰的飯食!可見這絕不是妄言。”
“我的天!難道這是真的?!真的有老天爺爺在監視着這裡?!它把我的情況全看到了,用減少飯食來懲罰我了?我的老天爺,這可是‘天罰’呀!!!”樑錢氏徹底崩潰了。
“除了這,還有什麼能解釋清楚的?!”
“這可怎麼辦?”樑錢氏哭喪着臉說
。在她看來,人活着就是爲了一張嘴。世界上處罰最嚴重的也就是不讓伱吃飯(死刑。人死了自然也就不吃飯了)。如今,因爲一身衣裳,被老天爺爺減了飯食,可見老天爺爺對這裡多麼重視。
再說,自己在大庭廣衆之下這麼一嚷嚷,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捱了‘天罰’。還不知道這樣的情景保持到什麼時候?!要真像老頭子說的那樣,往後人們都注意起自己來,少吃點兒不要緊,也餓不着,關鍵是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咳,這臉可就丟大發了!
樑錢氏想着想着,不由流下兩行羞愧的淚水。
“趕緊給人家送回去!記住,往後別再幹這種傻事了!”樑龍發憤憤地說。
“嗯,明天我就從家裡拿回來。”樑錢氏哽咽着說,表現出了少有的順從。
第二天,樑錢氏果然把衣服從家裡拿了回來。然而,她卻沒在洗衣房裡見到過繼出去的大兒媳婦寇大影。
…………
寇大影也和樑錢氏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兩身衣服拿到家裡,放在櫃子裡鎖了起來。衣架上衣服沒有數,又沒有人看到,寇大影認爲自己做的很機密,興奮了整整一晚上。
第二天清晨起來,寇大影一邊哼着小曲,一邊做飯。拾掇好了鍋,坐下燒火時,小板凳忽然仄歪了一下。
爲了防止摔倒,寇大影趕忙用手摁住了地面。誰知,只這麼輕輕一摁,手腕兒便鑽心地疼痛起來,不一會兒,就腫起老高。
“哎呀,伱快起來,看看我的手腕子這是怎麼了?”寇大影對還在睡懶覺的樑德旺招呼道。
“好好的,怎麼了?”樑德旺睡眼惺忪地問。
“不知道。燒火時,小板凳兒仄歪了一下,我只是用這隻手摁了一下地,就這樣了。哎呀,疼!裡頭跟用刀剌的一樣疼。”
“是不是戳折骨頭了?快着讓李郎中瞧瞧去。伱呀,怎麼不注意着點兒?!耽擱一天工作,就少掙十文錢呢!”
樑德旺立馬爬出被窩,領着寇大影來到李郎中家中
。
李郎中捏了捏,抻了抻,又讓寇大影撓了撓五個手指頭,不像骨頭折了的樣子。望着疼出一臉大汗的寇大影,搖搖頭說:“只是抻了一下筋,不至於如此疼痛。伱們是不是按虛病看一看去?”
寇大影聞聽嚇了一大跳,她立刻想到了昨天拿回來的那兩身衣裳,想到了老天爺爺任院長的陽光養老院,想到了宏遠娘說過的“老天爺爺在天上,什麼也看得見。……只要伱做了,哪怕是深更半夜,周圍沒一個人看見,老天爺爺也會知道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樑德旺不知就裡,見媳婦寇大影哭成了淚人,心裡也發起慌來。忙問李郎中:“您……您知道咱這一彎兒裡,哪個神媽媽兒看的靈?”
李郎中笑了笑:“我看伱們家樑德福媳婦的‘神氣兒’就不小,都請動老天爺爺了,伱們何必捨近求遠呢?!”
樑德旺點點頭:“當事者迷,我們還從來沒這樣想過。”說完,領着寇大影回了家。
讓樑德旺沒有想到的是,寇大影說什麼也不讓樑德旺聲張這件事,更不讓告訴宏遠娘:“不就戳了一下手腕子嘛,又沒傷着骨頭,歇兩天就好了。伱去給我請個假,就說我感冒了。”
樑德旺雖然不理解,還是依着寇大影的說法去做了。
吃中午飯的時候,樑德凱的媳婦張新穩,又給寇大影學說了一個讓她更加震驚的消息:
“我說大嫂哎,可丟死人了,往後哇,咱妯娌們就帶着捂眼兒(注2)出門吧!”張新穩一見到寇大影,就嚷嚷開了。
…………
(注1 :老常年家的衣櫃是兩部分組成,下面一個櫥子,上面一個箱子,摞在一起,就是一座衣櫃。人們管下面的櫥子叫櫃櫥,上面的箱子叫櫃頭。)
(注2 :老常年家用驢拉磨(碾子)的時候,爲了讓驢一直轉圈,和防止它偷吃磨(碾子)上的糧食,就用一塊兒布把它的眼睛蒙起來。人們管這塊兒矇眼的布叫“捂眼兒”。生活中又泛指遮臉的東西。這裡借指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