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我

原來是我

程兵笑了笑,翻腕看了眼手錶,“還有點時間,放心,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

雷剛看着他,目不轉睛,如果不嚴重就不會把自己找來。?

程兵挑眉,乾脆一口氣說了下來,“當然,你瞭解他的工作性質,不能有失誤,所以我們對張章的心理素質要求很高,遠超正常人,甚至是你們的水準。”?

“上次的任務,哦,也就是你參與的那項任務,爲他留下了不少心理隱患,毒品的復吸、強制戒斷、工作上的壓力,還有……”程兵尷尬的笑了一下,“感情上的挫折。”?

雷剛的視線亂了一下,一臉莫名。?

“這些負面的情緒最近一直在誤導他的判斷力,這樣很不安全,你明白?錯誤的判斷可能會要了他的命。”?

雷剛屏息,點頭,視線落在玻璃窗的那邊,“他等會兒要過來?我可以做什麼?”?

“這要由你決定該怎麼做,還有半個小時,你可以先休息一下。”?

程兵爲雷剛倒了一杯水,雷剛握着手裡的杯子,手指在滾燙的杯壁上摩挲,沉默了很久,然後擡頭,遲疑的問,“您說……感情上的挫折?”?

程兵笑了一下,目光閃爍,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組織了一下語言才說道,“我確認過你們的關係,我想,當時你們分開,或許可以稱之爲是分手?”?

雷剛的視線緩緩下移,然後飄開,淡聲開口,“當時……我需要考慮。”?

“我理解。”程兵笑道,“所以我沒有直接帶你去見他,我不確定你考慮清楚沒有。”?

雷剛拿起水杯輕輕抿了一口,沒有說話,他承認自己是愛着張章的,但是他還沒有做好和別人討論這件事的準備,自我剖析和完全攤開是兩個層次。?

房間裡再次安靜了下來,秒針‘滴答滴答’的走着。?

程兵受不了這個氣氛,乾脆走到窗戶邊給自己點了一根菸,抽到一半纔想起,轉身問了一句,“抽嗎?”?

雷剛點了點頭,接過了煙,他很緊張,比上戰場還緊張,整個身體,從頭到腳,從裡到外,似乎都被什麼東西纏繞上了,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緊,他想,他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從自己選擇錯開那雙期盼的眼時,這個東西就一直纏在身上,從沒有離開過。?

一支菸抽完,又抽了一隻,房間裡都是煙的氣味,嫋嫋的煙霧被天花板壓制着,越聚越多,新鮮的空氣越來越少。?

隱隱的,窒息的感覺。?

播放器裡傳來聲響,雷剛猛的擡起了頭。?

玻璃的那邊,門被打開,一身白袍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看了一眼這邊,然後徑直走到書桌的後面坐下,拿起一份資料看了起來。?

雷剛轉身看向程兵。?

程兵拉好窗戶,又關上燈,解釋道,“還要等一會,張章最近開始有遲到的習慣,他不想過來,也不認爲自己有病,我們上次甚至等了他半個小時。”?

“他不在這裡?”?

“他住在家裡,一週只用過來一次,沒有限制他的自由,白天睡覺,晚上出去玩,酒、KTV、夜總會。”?

雷剛微微蹙眉,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印象裡四少的生活似乎就是這樣,雖然心裡隱隱有些不悅,但是依舊覺得這就是張章的生活模式。?

“那是章四少的,不是張章。”?

雷剛不太明白。?

“張章玩夠了,他渴望安定和安全,所以回國後會在家裡休息放鬆,偶爾打打球,偶爾和朋友去爬爬山,但是章四少不會,他喜歡並習慣這些場所。”?

雷剛吞了口口水,有點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什麼……張章?章四少?”?

程兵嘆了口氣,坐在了他的身邊,“我可能說的嚴重了一點,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分裂人格,還沒那麼嚴重,通過張醫生的分析,他現在似乎正在借用章四少的生活模式來證明自己沒有問題,張章很聰明,我們一系列的活動讓他也確認自己不對,應該說,他自己也正在努力嘗試怎麼去減壓。”?

雷剛鬆了一口氣。?

程兵卻搖頭,“但是他卻選擇了章四少的行爲模式去減壓,這本身就代表了很大的問題。”?

雷剛的眉頭瞬間緊蹙,瞪向程兵,這樣的談話方式讓他覺得很難受,拐彎抹角,一大段的話說下來,只有最後一句話的是重點。?

心臟一緊一鬆,無規律的跳動讓他焦躁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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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兵被雷剛瞪的愣了一下,然後醒悟般的歉意一笑,“對不起,職業關係。”?

雷剛閉上眼,悠長的吐出一口氣,再次睜開時,眼底的情緒已經平復了下來,“是因爲長時間扮演另一個人的原因嗎?這應該是你們需要的?”?

程兵想了一下,搖頭,“我們需要的從來不是章四少,而是張章扮演的章四少,你能明白嗎?”?

雷剛點頭,他明白,非常的明白,如果要把張章和章四少分開,那麼章四少的身份、背景、性格確實讓國安局難以掌控,反之亦然。?

無論是部隊還是國安局,需要的都是忠誠的戰士,無私並無畏。?

他無法評斷這是好,還是壞,因爲就連他自己都是這樣的人。?

只是他心甘情願。?

國家總需要有那麼一些人站出來,做着讓普通人難以理解的事。?

與衆不同的生活,並不代表他活得不開心。?

事實上,他很高興可以參軍,很高興可以拿着武器站在最前面。?

“過了10分鐘了。”程兵看了眼手錶,考慮要不要給張章去個電話。?

平時他可以等,但是今天不行。?

雷剛是他動用了一些手段帶出來的,他之後還得等待來自軍方的怒火,甚至無法保證雷剛可以在這裡停留多久。?

又忍耐了10分鐘,就在程兵準備打電話的時候,房門被推開了。?

張章走了進來。?

淺色系的短褲短袖,鼻樑上架着一副墨鏡,頭頂帶着淺褐色的鴨舌帽,慢悠悠的走了進來。?

雷剛的手猛的一緊,瞪大的眼近乎貪婪的鎖着張章,從頭到腳。?

好像瘦了……是瘦了??

肩膀變得單薄,下巴很尖,取下墨鏡後露出的眼睛黝黑深邃,透露出淡淡的疲憊。?

網狀的跑步鞋交錯着落在地上,沒有聲音,但是他卻像是聽到了沙沙的聲響,直直落在了心尖上。?

持續的疼痛。?

本來以爲有了心理準備,本來以爲見到人的那一刻一定會很平靜,但是現在的感覺是什麼?心如擂鼓,隨着張章的移動不斷的靠近,鼓譟的聲音越來越大,幾乎無法呼吸。?

手臂傳來抓握的觸感。?

雷剛猛的一驚,身體抖了一下,扭頭看了過去。?

“抱歉。”程兵收回手,“我們可以說話,只要不要製造太大的聲響就可以。”?

雷剛點頭,視線飛快的又落回到張章臉上。?

張章已經坐在了沙發上,看着這邊,像是發現了什麼一般的牢牢看着。?

雷剛下意識的屏息。?

“放鬆。”程兵說,“那邊是一幅畫,張章不知道這幅畫後面有個房間。”?

雷剛點頭,這才發現張章的視線焦距並沒有定在這裡,而是在更遠一些的地方遊移。?

隔着單薄的一層玻璃,他看得到他,他卻看不到他,咫尺和天涯……?

“你遲到了。”陳醫生拿着資料走過來,坐在張章的對面。?

“抱歉。”張章笑了起來,“堵車。”?

陳醫生點頭,沒有追問這個問題。?

“今天感覺怎麼樣?”陳醫生問道。?

“很好。”?

“有什麼準備和我說的嗎?”?

張章想了一下,“聽說我的假期是三個月,也就是12個療程,這麼長的時間……第一次啊。”?

陳醫生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沒了。”張章聳肩,“我只想到這些。”?

“……”陳醫生笑了笑,“你就當過來陪我聊聊天。”?

“當然,”張章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不過你的衣服讓我覺得自己有病。”?

陳醫生咳了一聲,起身把衣服脫掉,丟在了沙發後面,“現在呢?”?

張章站起來,“要不我出去再進來一次?”?

陳醫生失笑,“不會用了,你的情況真的出乎意料的好,倒是我白擔心了,這樣,今天陪我多呆一會兒,確認沒問題後,我給程兵開個證明。”?

張章疑惑的看着他。?

“但是。”陳醫生下了一個但書,“你要保證多說話,給我能夠開出讓你痊癒的證明,你知道的,我有職業道德。”?

張章笑了笑,“那麼,起個話頭?”?

陳醫生打開文件遞了過去,“有沒有興趣出國旅遊?我找了幾個風景很棒的地方。”?

張章接過旅遊資料看了一遍,然後眉梢輕挑,“要不我請你去我的別墅住幾天?”?

“怎麼?看不上?”?

“也不是,既然是旅遊區,人一定很多,你知道的,我不適合到人多的地方,其實我住的地方……”?

雷剛收回視線,疑惑的看向程兵,這樣的張章真的很正常,他完全看不出問題。?

程兵苦笑了一下,“他太聰明瞭,長期高壓的生活讓他知道如何僞裝自己的情緒,這也是我們一個無奈的地方。”?

雷剛又看了一眼正在凱凱而談的張章,蹙眉,“你們對他到底是什麼標準?善於僞裝情緒是你們的要求,但是現在卻又想讓他剝開自己,這是雙重標準。”?

雷剛的質疑讓程兵遲疑了起來,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沉思着,就在雷剛專注於張章的談話時,他開口說道,“我們曾經僞造了一個視頻,視頻的結尾你死了,當時他暈了過去。”?

雷剛瞬間站了起來,瞪圓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程兵。?

雷剛的氣勢是毋庸置疑的,當他滿懷怒火看着一個人的時候,那會給人一種被狙擊槍瞄準,下一秒就會死亡的感覺。?

程兵吞了口口水,這個人是真的殺過人的,是個比他手下任何一名特工都要直接的執行殺戮命令的人,包括張章,面對敵人絕不心軟,人命只是一個代號,一個目標。?

程兵眨了眨眼緩和下了繃緊的心臟,然後醒了下嗓子說道,“先聽我解釋。”?

“是!我需要解釋,清清楚楚的解釋。”雷剛彎下腰,雙手撐在桌面上,幾乎面容扭曲。?

他無法相信他們竟然能夠幹出這種事,無論出於什麼理由,這樣的設計都讓他覺得難以接受。?

他殺人,是爲了救更多的人,這些人在視頻裡殺了自己,到底想要得到張章的什麼反應?絕望?痛苦?悲傷?就算張章心理有問題,也不是這麼折磨的!??

這種驟然掀起的憤怒,讓他有種摧毀什麼的衝動!?

“你先坐下。”程兵壓着聲音好言好語的說,被這樣的氣勢壓迫着,讓他很難組織語言,雖然自己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這種目光鎖在身上,讓他有一種切實的,罪名已經成立的感覺,百口莫辯。?

雷剛深深的吸氣,再悠長的吐出,然後緩緩握拳,緊緊的攥着,坐下。?

這樣的感覺很好,程兵點了一下頭,繃緊的眼角鬆了下來,開始說道,“心裡暗示,你應該明白,不斷的通過自己和外部的語言環境,進行心裡暗示,鞏固心裡防線的穩固,尤其是張章,他給自己限定的防禦很強。”?

“這種心裡暗示要打破很不容易,它需要更加強而有效的辦法。”?

“通常,心理壓力減壓的方法很簡單,哭泣和大笑就夠了。”?

“當時張章的情況已經有些危險,不斷累積的壓力一直沒有得到合適的疏導,在一個月前,醫生曾經對他心理干涉過一次,但是幾乎沒有效果,我們不得不採取更加有效的方式。”?

“所以你們設計我死了?這是不是太殘忍了?這不是治療,而是徹底打擊一個人。”拳頭被擠壓的變色,邊緣慘白,雷剛聽得近乎咬牙切齒。?

“是,我承認,我們低估了他的心理壓力程度,同時也低估了你在他心裡的重要程度。”?

雷剛挑眉,愣了一下,下一秒,莫名的……覺得有些喜悅,他知道張章愛自己,愛的有多深,卻從不知道,或者,在這之前,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就連愛情都要分出級別。?

轉頭看向張章的眼柔和了下來,擰成了水,潤了五臟六腑,纏纏繞繞,溺斃得心甘情願。?

“但是,讓我們意外的是他沒哭,甚至沒有憤怒,情緒完全被壓抑了下來,然後出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

“在醒來之後,第一時間就分析出了視頻的漏洞,排斥和任何人進行心理溝通,留意身邊的所有小細節,不斷的強迫自己物歸原處,頻繁的與人接觸,製造一種我很正常的假象。”?

“我們很擔心,他……”?

聲音嗡嗡的響着,不知道從哪裡傳出來,四面八方,持續不斷。?

視野開始晃動,眼前的人五官扭曲猙獰。?

雷剛握緊了拳頭,指甲刺進肉裡,用了所有的力氣去剋制自己不要揮拳,從沒有一次這麼憎惡一個人,眼前的這個人,那個醫生,所有參與到製造這個視頻的人,這種行爲,這種手段,不是要逼瘋一個人,還是什麼!!???

不,不對!?

還有自己……這些遲疑,這些猶豫不決,那個視頻的主角,不就是自己嗎??

原來……我纔是罪魁禍首!?

我纔是……?

猛然間的醒悟!?

如當頭棒喝!?

天翻地覆的認知,斬斷了最後的退路。?

崩了。?

裂了。?

有什麼東西不在了,發出生澀的悶響,轟然倒塌!?

雷剛猛的站了起來就往外衝。?

走廊的視野在顛簸,扭曲不成形,搏命的狂奔,一腳踹開緊閉的房門。?

“咚!”巨大的聲響,鋼製的門框扭曲。?

“咚!”又是一腳。?

程兵衝過來,被他推開。?

什麼心理治療!?

什麼心理疾病!?

根本就是我害的!你的逃避,你的懦弱,全都是因爲我!?

我錯了,犯錯的是我,你不是你!?

只要告訴你我沒死,只要告訴你我愛你。?

你一定就能回來,一定可以!?

“咚!”用盡了全力的第三腳。?

腳腕劇痛!?

緊鎖的大門終於呻吟一聲,應聲而開。?

衝進去,慌亂的視線鎖在驚訝的人臉上,緊緊的摟住,緊緊的……?

束縛在眼眶裡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我來了,我在,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