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陳尋所贈的龍血寶丹,宵宇道人迎着雷霆風暴,飛回永明島西的蓬山半島時,已經神魂枯槁,搖搖欲墜,就要從半空栽下去。
集結於蓬山的四海盟弟子,看到宗主要從雲頭栽下來,當下十數道身影飛出,將本命真元渡入宵宇道人的身體,助他恢復元氣。
“雷雲島可有答應用洞府道器,助我族渡過風暴海?”
剛將宵宇道人迎回蓬山半島的金閣崖,在此翹首以盼的百餘人就圍過來,迫不及待的問道,他們都是四海盟最爲核心的人物,以往在永明島有如神明,此時卻都成喪家之犬。
看着一張張期盼的面孔,宵宇道人心裡泛起難言的苦澀,一時間都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一張張絕望的面孔。
看到宵宇道人如此模樣,衆人都如當頭澆了一桶冰水,呆立當場,絕望的情緒如燎原的火迅速淹沒衆人的心頭。
有人憤怒的吼叫:“我四海盟舉宗投附,怎麼就不值得他們出手相救?”
更多的人則是手足無措的喃喃自語:“現在要怎麼辦纔好,要怎麼辦纔好?”
諸多法相境、天人境玄修,即使不憑藉法寶,也是能渡過風暴海,退入雪龍山腹地的;然而他們不是沒有牽涉的孤魂野鬼,每一人身後都有成千上百的徒子徒孫,都有成千上萬的族子族孫,他們怎麼忍心拋棄這一切?
而拋棄這一切之後,他們就將成爲真正的孤家寡人。
蓬山半島原是永明島西岸的一座荒嶺,直接暴露在風暴海的雷霆風暴之中,除了一些強橫的荒獸外,並無人煙出沒,但此時四海盟在蓬山半島聚集的親族,已經多達兩百萬人。
四海盟諸弟子,還有大批的親族在路途,正往蓬山半島趕來,計劃從蓬山半島渡海。
然而此時告訴他們,根本就沒有援兵,也根本就沒有渡海的寶船巨舶,誰堪去面對數百萬親族的悲絕哭泣?
“宗主,此時當有決斷啊!”這時有一人高亢叫出聲來,就像千百道閃電劈入衆人的腦海。
決斷,什麼決斷?
沒有援兵,所謂的決斷,不過是將數百萬凡民親族拋棄掉,他們獨自渡海。
是的。
雖然風暴海上的黑色颶風,能將最強悍的海獸撕成粉碎,雖然風暴海上空暴烈的雷霆,能將千百丈的玄武石崖劈得粉碎,但他們這麼多法相境、天人境強者,僅僅是護宗門最核心的數百弟子以及最嫡系的數百子侄渡過風暴海,還是能勉強辦得到的。
但是他們必須將數萬普通弟子以及數百萬的凡民親族都拋棄掉。
修行就斬滅凡俗恩情。
這個念頭並非今日在衆人腦海盤旋。
早在血雲貫空、諸宗聯軍決定撤出永明島的那一刻,就有人建議拋棄凡俗親族,而且已經有不少人帶上少數的弟子、子侄,都已經隨諸宗聯軍撤出永明島了。
然而留下的人,多少都不忍心將凡俗親族拋下,任魔族吞噬。
他們也將澹州視爲最後一根稻草,希望宵宇道人能從澹州搬來救兵。
只是,最後一點希望都已經被掐滅了,他們還能怎麼辦?
即使再不願拋棄凡民親族的人,在這一刻也徹底動搖起來了。
“想走的人,此時就可以離開了,但不要聲張,大錯是我所鑄,就留我在此與這山麓同寂吧!”宵宇道人盤膝而坐,心如死灰,卻又打定最後的主意決定留下來,不急不徐的跟衆人說道。
衆人皆是沉默無語,都知道宵宇道人所說的大錯是什麼。
陳尋與徐至龍齊雲島一戰之後,就借大戰所營造的聲勢,在澹州重立蕩魔盟,積極備戰、以應魔劫,那時澹州就多次派人渡海,建議永明島往北岸大規模疏散親族及蠻荒部族。
雖說自上古時期以來,屢有魔族侵入天鈞,永明島也多受波及;四海盟高層也都早就預料到魔劫很可能是在所難免,但自上古以來,每遇魔劫都會有大量的宗門弟子涌入永明島參與誅魔大戰,也每次都能將入侵的魔族擊退。
比起魔劫會吞噬大量的平民性命,但四海盟一度更擔心聲勢極盛的蕩魔盟會吞併永明島,故而對澹州的多次邀談,都拒之門外,決定等諸宗弟子來援。
然而,誰能料到,最後竟然被諸宗聯軍拋棄,陷入這樣的絕境。
只是,這並非是宵宇真人一人所犯的錯,當年並非宵宇真人一人有這樣的疑惑;此時也無後悔藥能買。
宵宇真人決心留下來,與山嶽同寂,其他人卻是面面相覷。
雖然拋棄凡民親族,是極殘酷誅心之事,但明知留下來是死,留下來很可能是神魂俱滅,又能有幾人能毅然決然慷慨赴死?
衆人皆是沉默。
“宗主,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這時候極遠處,有一名弟子,從東邊山嶺之巔歪歪斜斜的,直接往金閣崖飛過來,聲嘶力竭的大聲道。
“什麼事情,如此慌張?”
一名長老出聲喝斥道,雖然身陷絕境,但應有的威儀卻還沒有到最後放棄的時候,金閣崖此時四海盟的最後重地,豈容普普通通的還胎境弟子直闖?
“長武山那邊傳出消息,說是夔龍閣宗主陳尋真人,十日後會攜洞府道器趕到麒麟角,接應永明島人族渡海。澹州的信使要求在長武山的人,將這消息傳遍永明島!”
那弟子一路狂摧真元法力趕到蓬山半島,誰都知道時間緊迫,他在半路上連一口氣都沒有敢喘,說完這句話,他的身子就從半空載倒下去。
宵宇道人揮袖用雲氣將那弟子捲住,待將那弟子捲到身前,才發現他已經是油盡燈滅,闔然逝去。
看着爲傳信而逝的弟子,宵宇道人心裡涌上一陣悲慼,脫下長衫蓋在這弟子衣袍破碎的遺體上,安排人將其遺體火殮,以免被魔族糟踏了。
這名弟子的逝世,遠沒有這則消息帶給衆人那麼大的驚擾。
“怎麼可能?宗主親自趕往雷雲島救援,那邊都貪生怕死、見死不救,怎麼可能又突然間派信使,傳信要在麒麟角接援永明島人族渡海?”
“或是魔族亂我等心的奸計?”
“定是魔族的奸計,防止我們從蓬山半島渡海,它們卻阻攔不及;我們這些人在魔族的眼裡,可是美味的血食啊。”
“就是,我們就是葬身風暴海中,也絕比葬身魔物之口要好!我們就在蓬山半島渡海!”有人激動的叫嚷起來。
這人不忍心將親族拋下,任魔族吞食,雖然從蓬山島渡海,凡民親族活下來的機會百中無一,卻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陳尋等人,以秉承浩然天道自居,他們是沒有救我四海盟的道義,但宗主以三五百萬人的性命相托,他們怎麼都不應該僅拿出幾瓶丹藥就將宗主打發回來,”一名白髮蒼蒼的天元境弟子,站起來揚聲說道,“我以爲陳尋真人在麒麟角接援人族渡海一事,未必是假。”
此地並無天元境弟子說話的餘地,但衆人此時惶惶,就沒有那麼多講究。
“宗主親自前往雷雲島,舉四海盟全宗投附,陳尋有什麼密謀,不能跟宗主商議,卻要玩弄這樣的玄虛?”有人站起來說道,以爲這名天元境弟子的話極其荒謬。
“浩然天道飄渺莫測,弟子不能窺其一斑,但弟子心想一個道理或許有可能與天道接近:人不自救,天不救之,”天元境白髮弟子說道,“弟子心想,陳尋真人的用意或許就在這裡,澹州不會救全部的人,也救不了全部的人,但會盡力救那些竭力自救的人……”
衆人皆是一陣沉默,有可能是這樣嗎?
“請宗主許弟子率親族前往麒麟角!”那個白髮蒼蒼的弟子,走到宵宇道人的跟前,跪拜請求道。
宵宇道人長嘆一聲,環顧左右心慌無計的衆人,說道:“將此事傳下去,願獨行離去者,願攜衆在此渡海者,願翻山越嶺前往麒麟角者,願留在此地或返回族地以應魔劫者,都任憑所願……”
“宗主,你呢?”有人問道。
“我去麒麟角!”宵宇道人說道。
當下在場就有十餘人,朝宵宇道人長揖一拜,毅然決定直接渡海離開永明島。
沒有天器法寶,法相境強者想護送低微的弟子、嫡系子弟渡海都難,何況魔族前哨精銳多半已經滲透進來,既然要拋棄凡民親族,還不如拋個乾淨。
又有十餘人,帶着最親近、最嫡系的弟子、子侄、妻妾,也很快離開蓬山半島。
這時候留在蓬山半島的凡民親族大多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一時間悲哭嚎叫,震動天地。
遮閉天穹不散的血雲,變得越發濃郁。
四海盟法相境以上的玄修,總共就五十多人,加上此前就隨諸宗聯軍撤走的,現在就剩下十一二人,不忍拋棄凡民親族而走。
有個髯須漢子,朝宵宇道人長拜道:“老舟就不隨宗主去麒麟角了,我率族在此渡海,葬身魚腹,總比葬身魔族腹中要好些,說不定下輩子還能再到宗主跟前效命!”
又有兩名法相境玄境走出來,朝宵宇道人長拜,決定隨名叫老舟的玄修,直接率族人在蓬山半島渡海,不想再去麒麟角撞運氣。
宵宇道人長嘆一聲,人各有志,此時誰都不能勉強誰,立時讓剩下的人去安排願往麒麟角的凡民親族,立時準備起來。
蓬山半島距離麒麟角,有三萬里路,帶這麼多的凡民親族在十天時間走這麼遠的路,是難以相信,何況在麒麟角生的希望也不比一場夢更實在多少。
蓬山半島鬧哄哄兩天過去,渡海的渡海,北上的北上,但絕大多數凡民親族都絕望的選擇留下來,期待血海魔劫在最後一刻會有逆轉。
留在蓬山半島上的人,眼睜睜看着,那些決然渡海的十數萬人,還沒有駛出三四百里遠,就已經有數十艘海船被海浪打翻掉、打散架。
剩下的海船很快也淹沒在如死雲的雲霧之中,天地間雷霆暴閃,黑色的颶風在海天之間狂嘯,似乎要在衆生視野之外,將那些不屈卻脆弱到極點的海船徹底吞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