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人上至皇后,下到那幾名近侍親信,聞得寶玉這般一說,全身上下都爲之震動了一下。皇后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中有審慎之色,淡淡道:
“你這般說法有何憑據?”
寶玉目光雖然似是盯着近在咫尺的地面,但是眼神卻彷彿飄渺得投注在極遠的地方,半晌才淡淡說道:
“四爺性情暴戾,五爺過分陰沉,八爺看來似乎寬仁平和,其實骨子中失於懦弱,而三皇子雖然行事狠辣,人脈廣闊,行事作風胸襟卻無一國之君的肚量。只有十四爺以將近而立之齡,就能在軍中威名赫赫,深得軍心,雖然政治上有些缺欠,可是國家邊境不寧,烽煙四起,在萬歲爺的心目中,只怕正屬意這種能征善戰的馬上之君!”
寶玉此言,實乃發前人之所未有之言論。但是聽他這般信誓旦旦的道來,又委實言之鑿鑿,讓人不得不信服。皇后與旁邊慶妃對望一眼,眼中大有驚疑之色,低聲竊語了數句後道:
“照你這樣說,難道就沒有人能和老十四抗衡的了?”
寶玉抄手悠然道:
“若說沒有人能與之抗衡,那倒確也不盡然,在我看來,無論是哪位皇子,只要一旦能得到怡親王允祥他老人家的支持,自然就馬上具備了問鼎大寶的強勁實力。”
寶玉上面的話,說了幾乎就等於沒說一般——人人都知道怡親王不參與到阿哥中的這帝位爭奪戰中來——慶妃顯然已有些按耐不住,大聲道:
“依你之見,皇后娘娘的影響力難道比不上允祥?我們的弘毅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言外不屑之意,呼之欲出。寶玉不動聲色的道:
“之所以二爺被我排除在外,卻正是因爲皇后娘娘的參與其中!”
皇后聞言,眼中的惱怒之色一閃而逝,卻還是耐着性子道:
“你說來聽聽?”
話聲已變得冷淡無比。寶玉淡淡道:
“這道理再簡單不過,正因爲皇后娘娘的影響力同怡親王不相上下,那麼二爺若是也加入到這帝位爭奪戰中,此後勢必將所有皇子目爲眼中釘,肉中刺,爲衆矢所的,想做些彰顯能力的事情也會在他們有意無意的干擾下會變得艱難重重。若是對他們一味忍讓,則會給皇上帶來懦弱的印象,若是全力反擊,卻又不免大傷兄弟之情,失卻友愛之道。”
皇后頓時一窒,她早已聽說了面前這青年在金巒殿上舌戰羣臣的事蹟。情知若是論口齒鋒利,言談便給方面自己定不是對手。乾脆沉下臉來望着寶玉直截了當的道:
“賈寶玉,本宮也不想再聽你這些歪歪道理,我只想問你一句,弘毅他很是賞識你的才能,有意邀你加盟,他日若能身登龍位,自然不會虧待於你!你意下如何?”
“但是哀家首先提得醒你一句,對於我們來說,不是盟友,便是敵人!”
最後一句話,說得已是疾言厲色,旁邊的賈妃聽了面上也是慘白一片,顯然皇后若是發怒,首當其衝的出氣對象便是她。寶玉在心中暗歎一聲,目光卻也變得銳利起來,與皇后對視着,一字一句的道:
“古語有云,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帝位爭奪戰兇險萬分,稍有一步之差便是抄家滅族的巨禍!二殿下要我爲他賣命,是不是也應該拿些誠意出來?”
皇后既然都打開了天窗說亮話,寶玉也就將心中的顧慮擺將開來明言。
他這話也說得很是直接。
有的時候,直接就代表了效率。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想說就說,暢所欲言的。
那需要你有着能與直接相匹配的實力!
皇后與慶妃聽了寶玉的話語,對望一眼,面色頓和,她兩人原是嫡親姐妹,自然心意相通,對望一眼,顯然已交流了千言萬語,皇后會心微笑道:
“早知你這油滑之人會有此一說,之前出去的淑德公主乃是慶妃娘娘所出,你是見過的了,她自小便極得皇上寵愛,無論從身份,還是人才來說,也都不辱沒了你賈寶玉吧?你若能死心塌地的爲弘毅效命,我便做主將她許配給你如何?這樣以後咱們成了一家人的親戚,你總該沒了後顧之憂了?”
寶玉心中大驚——他深知若將這等被嬌寵慣了的天之驕女娶進家門去,定然是禍非福,何況聽這公主方纔的言語裡,似對那個什麼海哥哥也是大有好感——搞不好送頂綠帽給自己戴戴先也非什麼希奇之事。
一念及此,他額頭上冷汗頓時涔涔而下,正在心中不住尋覓一個完美的託詞,豈知外面忽然傳來一個尖銳而帶了哭腔的聲音:
“額娘!我不要嫁給他!”
只見來人身姿婀娜,奔跑中美好的身段展露無疑,兩旁侍立的太監一個個面露尷尬之色,垂手在旁不敢亂動。不是方纔被喚出去的淑德公主是誰?
寶玉心中頓時大喜過望,面上卻反倒流露出強烈的失望之色,神色黯然道:
“原來公主心中早有屬意之人,微臣貪戀酒色,素來蠢劣,聲名不佳,不入公主之法眼,也是情理中事。”
慶妃面色頓時陰沉了下來。她方欲開口阻止自己女兒說話,不料旁邊的淑德公主搶先開口冷笑道:
“你這人倒真有自知之明,同海哥哥比起來,蠢劣二字倒確也當得。”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至極。連旁邊的元妃面色也難看起來。寶玉心中卻不怒反喜,此時他巴不得這公主再說些什麼難聽的話出來,自己推拒起來就更是顯得理直氣壯,頓時接口故作不忿道:
“公主口中的海哥哥,不知道比我強在何處?”
這公主如何能與寶玉的心機相比?她全然不知寶玉已在話中設下了一個惡毒非常的陷阱,爲了在母親面前加深心上人的好印象,頓時中計道:
“他比你高,又比你好看,說話也不像你這般娘娘腔,窩囊透了,待我更是溫柔…”
寶玉目光中狡猾的光芒一閃而過,口中卻無辜道:
“若說溫柔,小可也頗爲知曉啊!”
淑德公主輕哼了一聲,鼻子都翹得高高的,甚是不屑的道:
“你這種色迷迷的人,我見多了,哪像海哥哥,就算是牽着我手的時候,都是那樣的溫文有禮…總之樣樣都勝過你!”
這嬌縱的小姑娘沒有意識到,她每多說一句,皇后與慶妃的面色便要鐵青上一分,說到最後一句時顯然忘情,連牽手這等私密事體也說將出來,寶玉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笑眯眯的道:
“聖人云,發乎情,止於禮,公主的海哥哥名分未定便前來動手動腳,似乎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吧。”
斯時禮教森嚴,尤其對女子要求甚苛,在旁邊的元妃聞得淑德公主自述以未婚之齡,便被男子牽手嬉鬧。面上不便發作,心下早已不預,她此時也是貴妃之身,能與慶妃分庭抗禮,加上此事事關自己親身弟弟的終身幸福,頓時怫然道:
“舍弟年紀尚小,當年銜玉而誕之時便有一異人說他不宜早定親事,娘娘好意賈家心領了,此事還是再過數年來說吧。”
面臨此等尷尬局面,皇后也只得苦笑,一時間也無話可說,她對這個侄女向來嬌寵,養就了一副壞脾氣,不意竟被縱容得擅自出宮與男子冶遊。而慶妃因爲此女的緣故,頗得雍正寵愛,她的心機也甚爲深沉,見雍正來自己處過夜之時,口風裡難免便露出對寶玉的賞識之意,知道這賈寶玉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心中早就存下了與賈家搭上這門親事的念頭。看看此事已成定局,卻被自己女兒一手攪了得一塌糊塗!心中越想越怒,一時間難以自抑制,一巴掌便給女兒颳了過去!
這淑德公主捱了一下打,兀自怔怔的立在那裡,雙目呆滯的看着自己的母親,似難相信這個事實,良久待面上那**辣的感覺傳來,才知道這是真的,頓時驚天動地的哭將出來。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寶玉心中暗笑,他要的便是這個混亂結局,面上卻做出驚惶之色,結結巴巴的道:
“怎會,怎會如此!公主與娘娘都是萬金之軀,切勿爲此等小事介懷啊!”
這廝一邊說,腳步卻不住往後移動,一邊猛給姐姐元妃打眼色,元春在心中嘆息了一聲,對旁邊值守太監說:
“天色已盡有些晚了,恐閉了宮門不便外出,寶玉還要去叩闕謝恩,王總管此時就送他回去吧。”
皇后眉頭皺起,知道此乃寶玉的脫身之計,偏生元妃所說的理由堂而皇之,也找不到什麼理由反駁。只得眼看寶玉施施然行禮謝恩而去。
…
踏出這宮門來,眼前雖然還是那般富麗堂皇的華美景象,寶玉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面對着皇后這個心機深重,權力極大的女人,他感覺之前自己稍微說錯一句踏錯一步都會被她抓個正着。
而聞說寶玉奇蹟般脫身的消息,其餘各家皇子也都認識到了這個尚是白身的青年在皇帝心目中的重要性,因此等候在宮門外的除了寶玉攜來京中的嫡系人馬以外,竟還有大量分屬於各個不同派系的官員。見他出門,紛紛迎上去邀他赴宴,寶玉不卑不亢,含笑作答,推說在獄中偶染風寒,身體不適,一一謝絕。其實心中的**早已若火一般熊熊燃燒了起來。
——這隻因方纔面帶微笑的吳用貼在他耳旁說的一句話。
——一句實在令他心馳神往的話。
——林姑娘,薛姑娘已於今日上午抵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