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浪潮來得很快,不消片刻就變得越發清晰。
那是人!
過了一陣,駐守在營寨之中的荊州軍也發現了東邊的異動,迅速派出斥候前去打探,並將這個消息稟報給了正在準備下一次進攻的劉磐。
“有大股軍隊接近?”
“東邊來的?”
劉磐已經在親衛的協助下裹好了兩層厚重鐵甲,準備親自上陣,一舉拿下宛城,聽了這個消息,他的雙手驟然停止了動作,渾身的血液也彷彿瞬間凝固了。
東邊是舞陰、堵陽和博望,這三地之前已經抽調了不少兵力前來支援,此時此刻,就是徹底把城防力量搬空,也湊不出面前這下屬口中的數萬大軍。
再說了,自己這邊打得雖然艱苦,但始終掌握着戰局的主動權,勝利只是時間問題,根本沒有必要,也從沒有向各城繼續下達命令,讓他們前來支援。
那就是說,出現在身後的。
是敵軍!
“傳我將令,後軍立刻出營,佈置拒馬鹿角。”劉磐心中猶如驚濤駭浪中的小舟一般七上八下,臉上卻極力保持着平靜,“諸將各自收兵,嚴守營寨,不得妄動!”
“諾!”附近所有將領齊齊應道,迅速率領着自己的部隊返回營寨,幸好,此時位於營寨外圍的部隊都是最新聚集起來的,剛剛排列好陣勢,突然得到與預想之中截然相反的命令,倒也不是那麼驚詫,也沒有引發什麼混亂。
劉磐更是顧不得許多,一邊解開捆綁甲冑的絲絛,將沉重的胸甲、臂甲卸下扔在地上,一邊快步朝着敵軍出現的方向走去。
眼看勝利在望,敵人突然來了援軍,突然逆轉的形勢讓他方寸大亂,腦子裡面一片空白,除了命令全軍固守之外,暫時是想不出其他對策的。
劉磐驚怒不已,宛城城頭上的張繡卻像是從鬼門關裡打了個轉,一腳都踏進去了,卻被人拉拽出來一般,心情大起大落,喉結上下滾動,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之前藉着晨曦,看見荊州軍再次集結部隊擺出攻城姿態的時候,包括張繡在內的所有守軍將士都絕望了,此時看着荊州軍陸續撤回營寨,他們如釋重負,許多人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東邊過來的是什麼人?”雷敘趴在城垛子上,下巴頂着粗糙不堪的夯土,彷彿這樣能節約一些體力。
“不知道。”張先在他身邊言簡意賅地答道。
距離二人不遠的地方,賈詡毫無形象地斜斜倚坐在地上,聽了他們的對話,便又費力地站起身,向周遭有些不明所以的將士們大聲說道:
“那是將軍從朝廷求來的援軍,打完這一仗,我們就可以重新成爲大漢邊軍,不用再給劉景升當看門狗了。”
什麼?!
所有聽見這句話的人都愣了片刻,然後齊齊轉頭望向賈詡,緊接着又轉過頭去望着張繡,臉上滿是震驚、難以置信和狂喜之色。
“先生說得沒錯,朝廷已經寬恕了我們的罪過,願意重新接納我軍。”張繡深深呼吸,用自己最大的力氣,幾乎是吼叫出來,“我們能回家了!”
城頭上下突然變得寂靜無聲。
許多將士呆呆站在那裡,不知不覺,眼淚就流了下來。
片刻之後,壓抑不住的哭泣聲此起彼伏,幾乎在同一刻,所有人的情緒就決堤了。
當年他們跟隨張濟護送天子東歸洛陽,可是不知怎的,張濟就跟董承楊奉給鬧翻了,反而重新與李傕郭汜二人合軍追擊天子。
最令人心涼的是,在他們的追擊之下,天子與朝廷百官慌不擇路,竟然死在了黃河裡。
李傕郭汜成了弒君之賊,徹底沒有翻身的機會,張濟心灰意冷,率領部衆離開關中,進入荊州,準備打到哪算哪。
在張濟和這些將士的心裡,早死晚死都是一個下場,無所謂了,所以在張濟死在穰縣之後,他們深恨劉表,卻也只能無奈地接受現實,給劉表當起了守衛北方的狗,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年。
賈詡前去洛陽的事情被嚴密封鎖,只有張繡自己,以及兩三名賈詡親信知曉,除此之外,宛城中再沒有人知道,最多是意識到文和先生消失了一段時間。
在他們看來,附逆之罪估計是洗不掉了,涼州老家也是回不去的,人生完全沒有希望,很多人也喪氣了,只想着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然後死了就好。
正因如此,在這兩天的激烈戰鬥中,他們反而死戰不退,在自己不擅長的城池攻防中頂住了佔據絕對優勢的敵軍。
一炷香前,看着城下的敵軍,他們已經彼此笑着告別,做好了迎接最後一戰的心理準備。
可如今,張繡和賈詡的話,讓這些殺人不眨眼、流血不流淚的邊地漢子們哭得像是孩子一般。
他們可以回家了。
“先生爲何不早說?爲何不早說呢?”張先又哭又笑,眼淚和鼻涕都混在了一起都恍然不覺,只是啞着嗓子問道。
“早說?”賈詡冷笑起來,“早早說了,你們這羣混球就惜命了,宛城守得下來?”
“仗還沒打完呢,不要大意得太早了。”張繡已經平復了心情,再次開口吼道:“還能動彈的都動起來,把該做的事情做了,城外還有數萬敵軍,我們想要將功贖罪,就好好配合朝廷大軍,將這支荊州軍主力留下來!”
衆人齊齊應諾,聲音震天。
數裡開外,近千名黑甲騎兵脫離了大部隊,高速奔馳而來,在平坦的原野上擺出一個巨大切鬆散的雁形陣,分別奔向荊州軍大營兩翼。
在他們身後兩裡,一支風塵僕僕、數量龐大的步兵部隊保持着正常的行軍速度前進,隊列最前方是一名騎着火紅色戰馬的將領,此人長着重棗臉、丹鳳眼、長髯過胸、威風凜凜,正是大漢徵南將軍關羽。
關羽策馬緩緩而行,在他身邊步行跟隨的則是一名胡人壯漢,這名胡人面容粗陋,身材魁梧得不像話,扛着數十斤重的青龍刀一路步行,卻沒有半點疲累之色,反倒是神采奕奕,說話中氣十足。
“車兒,看來你沒白跑一趟,宛城仍在你家主公手裡。”眼看遠處敵軍大營人頭攢動,無數將士忙忙碌碌,關羽心中大定,轉頭對那胡人壯漢說道。
這胡人壯漢咧着嘴大笑起來。
此人本是西域胡族,名叫車兒,天生神力,能夠揹負數百斤重物,腳力同樣驚人,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是賈詡的心腹手下。
賈詡此前發現荊州軍異動,擔心朝廷援軍不能及時趕來,便親手寫下密信,連帶劉備賜予他的一面玉牌交給車兒,命他前往汝南尋找關羽的部隊。這車兒一路避開官道,專走山路野地,不眠不休地趕赴汝南,結果還真的立下了奇功一件——
若不是他帶來急報,關羽還要再修整兩三天時間纔會出發,恐怕到那時候一切就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