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難樓卻輾轉反側,根本無法入睡。
自從自己默許了劫掠計劃,潘縣周邊的烏桓部落就都進入總動員狀態,堆積如山的凍斃牲畜被剝皮、分解,烹煮、最後製作成便於攜帶的肉鬆;那些在雪災中逃得性命的部落首領帶着殘留的人口和牲畜駕車趕來,在潘縣高聳的城牆下搭起了帳篷,越來越多的部落匯聚而來,整個原野都被密密麻麻的帳篷給填滿了。
所有人都想着出去搶一筆,讓自己的部族擁有存活下去的本錢,爲了這個目標,他們願意付出一切。
但難樓卻不這麼想。
他這幾年真正過上了好日子,根本不想跟強大的漢人作對,而且他很清醒幽州漢人的實力,漢人可以把珍貴的鐵料成批量地製作成日常用品和工具,可以隨隨便便就碾壓遼西烏桓,把丘力居等人的腦袋掛在城樓上示衆;漢人還通過對烏桓和鮮卑諸部的貿易,換取了數以萬計的優良戰馬、堆積如山的牛羊皮革。
漢人擁有烏桓人所擁有的一切,而且更多,就連他們以往相對數量稀少的騎兵部隊,現在也已經龐大得不像話了。
在這種力量對比之下,烏桓人最好的選擇,就是跟漢人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告別舞刀弄槍的生活。
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雪災,使烏桓部族遭受了巨大的損失,數以十萬計的牛羊葬身於冰雪之中,他們的財富和實力嚴重縮水,生活物資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如果不能送外界得到彌補,只怕這個夏天,絕大多數烏桓人都要在飢餓中絕望地死去。
“尊貴的天神啊,求求你降下神諭,指引你忠實僕人前方的道路。”難樓仰頭望向繁星遍佈的夜空,喃喃說道。
第二天一早,烏桓貴族們再一次被召集起來,商議出兵之事。
“我們能出動多少戰士,多少戰馬,弄清楚了嗎?”難樓雙目低垂,看上去像是半睡半醒,語氣平靜地問道。
衆人都不敢說話,只是將目光匯聚到赫蘭幹身上,示意他出來回答。
於是,赫蘭乾硬着頭皮出列,戰戰兢兢地回答起難樓的問題。
之前一場暴雪,地處偏遠的小部落幾乎都遭受了滅頂之災,許多部落甚至死得一個人都沒剩下,能夠撐過這場災難的,基本都是實力強大、親近難樓、在對幽州的貿易中積蓄下許多糧草物資的大部落,也就是此時匯聚在潘縣的那一部分。
這些部落的成年男丁全都可以參加戰爭,但今年漫長寒冷的冬季讓戰馬掉膘嚴重,之前的暴風雪又奪取了無數戰馬的生命,目前來看,整個烏桓部族裡能夠供人驅馳的戰馬,只怕連五千匹都達不到。
“五千?!”聽到這個數字,難樓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
堂堂烏桓,就只有五千匹可以上陣的戰馬?
赫蘭幹根本不敢再多說,只是跪在地下重重叩首,期盼這位性情越發暴躁的大王不要發怒,讓人把自己推出去砍了喂狗。
出乎衆人意料的是,難樓並沒有勃然大怒,而是在一陣長吁短嘆之後,做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決定——他居然決定開放自己部落的倉庫,用儲藏在那裡的糧食和草料供養匯聚至此的烏桓軍隊。
烏桓人的組織形態十分鬆散,雖然有一個名義上的共主,但各部落之間還是相對獨立,彼此虎視眈眈,別說在困境中共享物資和食物資源了,趁着其他部落遭災或是防備空虛,趁機滅亡對方來壯大自己的事情也屢見不鮮。
自古至今的每一個烏桓首領都是損人利己的高手,難樓更是如此,他能夠統轄烏桓,當上這個衆人口中的大王,完全是依靠自己部落的強大實力,爲了保持優勢地位,他每年都要從其他部落強行索取大量牲畜和物資,在削弱潛在競爭對手的同時,使自己部族越發強大。
可是現在,難樓沒有趁着其他人力量虛弱的時候落井下石,反倒向他們伸出援手,主動承擔軍糧,這種慷慨大度,足以使任何人感激涕零。
“你們有兩個月的時間來養精蓄銳、照料戰馬,等到春暖花開、積雪融化,戰馬也應該能養足力氣了,到那時候,我們就正式出兵。”看着那些感動到痛哭流涕的烏桓貴族,難樓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緩緩說道。
“多謝大王,多謝大王,我們一定盡心竭力爲大王盡忠,縱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赫蘭乾哭得稀里嘩啦,聲淚俱下地說着,其他人有樣學樣,一時間哭聲震天,若是不知道的人路過這裡,怕是會以爲死了某個大人物呢。
難樓心中歡喜,同時也有些感慨:這就是有錢的好處啊,據說幽州那位劉使君講過一個故事,說是雪中送炭,更加令人感激不盡,雖說他不知道炭是什麼樣子,但應該也是像柴草一樣可以用來取暖的好東西。
如今他在做的,就是雪中送炭。
“赫蘭幹,不要哭了,本王要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難樓讓赫蘭幹起身,對他溫聲說道。
赫蘭幹倒也聽話,乾淨利落地起身站直,用衣袖隨便擦了擦臉上的鼻涕眼淚,聲若洪鐘地答道:“大王儘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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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後,包括赫蘭幹在內,所有人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望着難樓。
“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去搶漢人嗎,爲什麼還要派遣使者去幽州慰問呢?”赫蘭幹也有些發愣,按照他的脾氣,想搶誰了,騎着馬帶着刀過去就好,何必弄這些亂七八糟的?
難樓狡黠地笑了,“漢人有句話,叫做‘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這裡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雪,難道漢人的土地就能倖免嗎?他們也是要遭災的呀。”
“赫蘭幹,你帶上幾個聰明點的隨從去幽州,向劉使君致意最崇高的慰問,探一探漢人的虛實,看看哪裡受災嚴重,哪裡沒什麼損失,我們出兵南下的時候也好有個目標,總不能像莽牛一樣亂跑亂撞吧。”
烏桓貴族們恍然大悟,草原人不傻,他們祖祖輩輩也是會玩弄陰謀詭計的,只是這幾年生活過於優渥,這些傢伙的腦子都被美酒給灌得暈暈乎乎,如今難樓說得透徹,他們也就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