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樣詢問,蹋頓和樓班都一口咬定,他們是心慕大漢,率衆棄暗投明而來,這讓黃忠有些猶豫,該不該執行“不留俘虜”的命令。
“依我看,這二人是在說謊。”顏良冷眼旁觀許久,突然開口說道。
作爲在匈奴部落中混跡了七年之久的邊地遊俠,顏良對胡人的習性十分了解,這些人看似性子直爽,沒有心機,其實狡詐異常,反覆不定。
他們在得勢的時候無比猖狂,像是橫行無忌的狼羣一般,根本不把漢朝軍隊放在眼裡;失勢的時候卻能迅速搖身一變,變成搖尾乞憐的忠犬,騙取漢朝官員的同情。
在狼與狗之間,這些異族可以毫無心理負擔,毫無困難地切換身份。
“何以見得?”黃忠低聲問道。
“我觀察了半天,這二人說話的時候,其餘人都面帶不忿,另有數人手背青筋暴起,似乎是在極力忍耐,若是真心來降,絕不是這般姿態。”顏良在南匈奴部落中都是出了名的神射手,有射鵰英雄的美譽,眼力何等銳利,對那些烏桓貴族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黃忠微微點頭說道:“我也注意到了,只是殺俘不祥,不得不三思而行。”
魏延暗歎一聲,這黃忠雖然剛直勇猛,深受軍中將士敬重,但他還是來遼東的時間太短,思維方式過於傳統。
無論是劉備最早組建的遼東軍,還是新組建的幽州軍,在面對異族軍隊的時候都是毫無憐憫,他們對於烏桓人的態度也是一致的:只有死了的烏桓人,纔是好的烏桓人。
當下這種情況,換做關羽或是太史慈、趙雲等人,都會斷定這些烏桓貴族不是俘虜,而是懷有禍心,意圖偷襲的敵人,殺了也就殺了,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那這樣吧,我們不要自作主張,先派人去城中稟報一聲。”顏良作爲副將,不能直接頂撞黃忠,只好採取迂迴戰術,讓關羽親自做主。
“也好。”黃忠點點頭,“先把這些人捆起來,嚴加看管。”
雖然手腳被捆,飢餓難耐,但蹋頓感受着溫暖的火焰,力量彷彿又重新回到了身體裡,他稍稍挪動身軀,將樓班往火邊拱了拱,“過來,這邊暖和。”
樓班沒有推辭,並且感激地望了蹋頓一眼。
從懂事開始,樓班就被母親孜孜不倦地灌輸,這個做事風格酷肖父親的哥哥,將會是自己的最大競爭對手,因爲烏桓人是雄鷹和狼的後代,而狼羣之中只能有一個狼王,競爭狼王寶座的人,要麼獲勝要麼死亡,沒有第三條路。
直到昨天晚上,自己那英明神武的父親將大單于的位置,還有金冠,都交給了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哥哥,樓班都還懷恨在心,一心想要除掉蹋頓,奪回屬於自己的寶座。
可是經過一天的行軍,蹋頓無微不至的關懷,以及被漢軍俘虜之後,兄弟二人心有靈犀的默契,都讓樓班覺得,這個哥哥也不是那麼可惡了。
“樓班,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一點也不在意,因爲我的一切都是父親給予的,我的命也是父親的,他要我做什麼我就去做,不管其他人怎麼想。”蹋頓的聲音非常低,幾乎只有這兄弟二人可以聽見。
“我不恨你了,我們要一起活下去,爲烏桓人報仇。”樓班同樣壓低聲音,認真地說道。
蹋頓笑了,他的笑容像極了丘力居,“我可能也要死了。”
“爲什麼?”樓班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道。
“剛纔審問我們的漢人將領,眼睛亮得像是雄鷹一般,我們現在還能活着,並不是因爲騙過了他們,而是他們沒有下定決心,僅此而已。”蹋頓回憶起黃忠和顏良的銳利目光,不禁打了個寒顫,“若是天亮之後,他們決定要殺死我們,我就會表明身份,擔起所有的罪責,漢軍能殺死兩名大單于,應該也就心滿意足了。”
樓班似懂非懂地聽着,他畢竟只有十三歲,對成年人的世界還不瞭解。
“到那時候,你們表現得再恭順一些,無能一些,漢人最喜歡這樣的,他們或許會把你們帶回幽州,用來彰顯自己的功績,就像他們當年對待南匈奴人一樣。”蹋頓說到這裡,突然想起昨晚的丘力居,那時的父親也是這樣耐心地教自己,如何才能活下去,爲烏桓人保留最後的火種,最後的希望。
見到樓班默不作聲,蹋頓伸出雙腳,費力地踢向附近其他人,“我知道你們都在聽着,不要裝死。”
這時候,十餘丈外走過來兩名漢軍士卒,不耐煩地叱責起來,“看你們叨咕半天了,是在盤算着怎樣逃跑?”
“大人莫怪,大人莫怪,我這些弟弟妹妹們一天沒有進食,餓得發慌,求大人給些吃的,或是給些水喝也行。”蹋頓費力地點頭哈腰,臉上盡力堆出笑容,諂媚地乞求起來。
樓班見蹋頓爲了自己這些人,竟然如此奴顏婢膝,不禁悲從心來,低聲哭泣起來。
“老實待着。”這兩名漢軍士卒厭惡地看了地上的烏桓人,轉身回到自己的崗位。
見漢軍士卒離開,蹋頓馬上板起臉來,對衆人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要你們發誓,在我死後效忠樓班,絕無二心。”
幾名靠的近的年輕烏桓貴族互相看看,然後低聲用烏桓語說起話來,另外諸人則似乎有些猶豫。
樓班才十三歲,開不得硬弓騎不得駿馬,若是沒有丘力居和蹋頓庇護,誰願意認他這個大單于?
“好啊,你們不肯發誓,那大家都別活了,我這就把實情告訴漢人!”蹋頓怒笑起來,咬牙切齒地說道,作勢便要仰頭高喊。
這下可把其他烏桓人給嚇壞了,他們連忙低聲發誓,誓死效忠樓班大單于,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蹋頓見衆人都發下毒誓,終於放下心來,他心願已了,只覺得渾身輕鬆,只等天亮赴死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東方亮起一抹魚肚白,一干漢軍將領也在小憩之後醒來,片刻之後人頭攢動,開始埋鍋做飯,營寨之中再次變得熙熙攘攘。
“報——”幾名風塵僕僕、滿身寒霜的斥候回到營寨,大步來到主帳附近,幾乎是怒吼着說出軍令,“關將軍有令,所有烏桓人即刻斬首,一個不留。”
“將軍且慢,我是烏桓人新的大單于,殺我一個就好,這些人都是被我脅迫而來,他們是無罪的!”蹋頓一聽這條命令,頓時心中大急,他不顧自己被捆得牢牢實實,連滾帶爬地越出人羣,嘶聲喊道。
黃忠無視了蹋頓的喊叫,而是皺起眉頭,向一名精神狀態有些不對勁的斥候問道:“怎麼回事?”
“烏桓人出戰之前,殺害了所有被擄掠而來的漢人,還把他們手臂和腿上的肉都割下來吃了。”這名斥候雙眼通紅,說着說着便泣不成聲,掩面痛哭起來。
“狗賊納命來!”還沒等斥候說完,顏良便抄起手中大刀高高躍起,伴隨着他的怒吼,一道冷豔無比的光芒閃過,蹋頓剛剛仰起的身子就變成了兩片。
片刻之後,漢軍營寨就變成了一座修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