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豈有此理!”袁紹渾身顫抖,一下一下用力拍着案几。
這名出身高貴的公卿子弟在別人面前一向顯得溫文爾雅,此時卻氣得吹鬍子瞪眼,那張被無數人稱讚的英俊面容也扭曲得不像樣子,坐在他對面的許攸看在眼裡,心中不禁暗自嘆息。
作爲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友,許攸還從沒見過袁紹如此失態的模樣。
袁紹自己咆哮了半天,忽然擡起頭來直勾勾看着許攸。“子遠,我們失敗了,我沒當上冀州刺史,孟德的濟南國相也沒了,我們失敗了。”
在汝南袁氏這個龐然大物中,袁紹的身份只是一個庶子,即使他在外界得到了再多的讚譽和聲望,但論起家中地位,始終還是屈居在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袁術之下,即使他能力和外界聲望遠遠強於袁術,但擔任家主的叔父袁隗卻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袁術捧在手心。
同樣是官宦子弟出身,同樣在洛陽城中長大,曹操和袁紹自幼相識,相互來往十分密切,袁紹年長几歲,對曹操這個比自己年輕卻更有衝勁的小兄弟一直視爲知己,甚至在自己被宦官集團盯上,不願踏上仕途的時候都把曹操推到了高位。
曹操能力極其出衆,把濟南國死水一潭的官場一掃而光,讓百姓重新安居樂業,然而禁不住袁術在背後搗鬼,各級官吏陽奉陰違,曹操一個人苦苦支撐了近兩年之後終於心力交瘁,最後還被袁隗從濟南趕走,一怒之下辭官還鄉,回到譙縣老家讀書。
如今,剷除了袁紹的最大助力之後,袁隗又從中作梗,攪黃了他的刺史美夢,這讓袁紹感到極度的委屈和憤怒。
“袁隗那老匹夫,只肯借給我兩千金,他明明知道一個刺史要八千金才能買到,還非要說袁氏四世三公,皇帝和張讓會念在這麼多年的情分上答應我。”袁紹自嘲地笑了起來,他怎麼也忘不掉那一天的屈辱。
每一個夜晚,只要閉上眼睛,袁紹腦子裡總會浮現出那一天的情景,以及皇帝和張讓臉上那種揶揄、不屑的表情。
許攸有些同情地看着這個就像發了瘋一般,從洛陽跑到南陽的老朋友,爲他扶正了被震倒的酒盞,又斟滿了一盞酒遞給袁紹。“本初,來日方長,不要急。”
袁紹也正好罵得有些口乾舌燥,接過酒盞頭一仰就滿飲了下去,然後他伸出左手,抓住許攸的胳膊用力搖晃起來。“你不知道啊,連劉備那個販履之輩都花了八千金,買到了幽州牧一職,那個人都爬到我的頭上了。”
“八千金,幽州牧?”許攸難以置信地瞪圓雙眼,他和袁紹還有曹操認識了這麼多年,自然記得那個幽州來的土包子。
當年劉備沒錢沒後臺,每天就跟着衆人吃喝玩樂,盧植一離開洛陽,他那三個弟子就灰溜溜地滾回了窮鄉僻壤,聽說後來不知道怎麼的走了狗屎運,藉着黃巾賊叛亂,又撈了個一官半職。
這才短短几年,劉備都混到州牧的程度了?
“你別不相信,劉虞已經被囚車押着回京了,據說是勾結胡人,有不臣之心,哼,無非就是爲了給劉備騰位子,過幾天又得把他無罪釋放。”袁紹冷笑起來,朝廷經常玩這一手,是個人都能說出接下來的流程了。
“本初啊,你不用羨慕別人,王芬不是買到了冀州刺史的職位嗎,他的,以後就是你的。”許攸耐心地勸解着。
王芬是黨錮之亂之中,士人羣體的八廚之一,家中資產極其豐厚,和袁紹有極其密切的往來,許攸作爲袁紹的死黨,當年爲他四處奔走聯絡士人,自然也搭上了王芬這條線,從中撈了不少油水。
“什麼意思?”袁紹一時轉不過腦子來。
許攸詭異地一笑,“以後你就知道了。”
袁紹發泄了半天,這一路上憋着的怒氣也散得差不多了,他看着故作高深的許攸,以爲對方只是想安慰自己纔信口胡說,心中不由得好受了許多。“子遠不用安慰我,其實你有所不知,明年,就在明年,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哦?”許攸細長的眼睛眯了起來,他久不在洛陽,對朝堂近期的事情並不瞭解。
“皇帝要組建一支新軍,駐地就在洛陽西園。”袁紹神秘地笑道。
許攸一個骨碌翻起身來,語氣中是壓抑不住的興奮。“皇帝快駕崩了。”
漢家四百年天下,一向是貫穿着世家、外戚和宦官這三方的博弈。
外戚藉助皇后的力量,經常可以謀得大將軍這個統管天下兵馬的重要職位,可以說是權傾朝野,經常可以干預到皇位的繼承,早在先漢昭帝時期,霍光就可以隨意廢立皇帝,成帝時期外戚王莽甚至有能力篡漢,就在三十年前,大將軍樑冀甚至做出了毒殺皇帝另立新君的大逆不道之事。
如今的大將軍何進本來是個屠夫,但是憑藉同父異母的妹妹何氏當了皇后,一躍成爲總攬軍權的大將軍,從此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何皇后爲靈帝劉宏生了一個兒子劉辯,身爲母親她自然希望兒子可以繼承皇位,然而劉辯舉止輕佻,沒有國君應有的氣度,所以靈帝更希望另一個兒子劉協繼承大寶,登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
說起劉協,還有一樁陳年舊案。
劉協的母親名叫王榮,出身於名門世家,深得靈帝劉宏寵愛,何皇后因妒生恨,居然指使宮人在王榮產後服用的湯藥中下毒,王榮當即身亡。
靈帝得到消息之後親自前往後宮,一見王榮四肢青黑,便知道她是中毒身亡,當場勃然大怒,下令徹查此案,然而何皇后早已重金買通了十常侍曹節等人,在宦官們的苦勸、以及其他力量的作用之下,昏庸的靈帝居然赦免了何皇后,不再追究此事。
爲了防止還沒滿月的劉協再遭到暗害,靈帝劉宏將他抱到永樂宮,交給自己的母親董太后撫養,從此,劉協就以董氏爲外家,被外界稱爲董侯。
但是,劉宏不追究,不代表這事就算了,何皇后和何進看着劉協一天天長大,並且聰穎伶俐,不由得如坐鍼芒,生怕有朝一日劉協繼承皇位,爲無故慘死的母親復仇。
只需要將來龍去脈認真一想,許攸就理清了這些看似沒有頭緒的線索:靈帝劉宏一直不肯立長子劉辯爲太子,肯定是抱着讓劉協繼位的念頭,如今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希望組建一支不在何進掌控之下的新軍,作爲支持劉協的軍事力量。
就算退一步來說,劉協不能當上皇帝,但有軍方力量,以及董太后家族的支持,保住一條性命應該還是可以的。
“不愧是子遠。”袁紹讚許地拍了拍許攸的手背。“我叔父買通了一些內侍,他們說皇帝縱慾過度,早已是搖搖欲墜了,最近還數次吐血昏厥。”
皇帝是死是活,對於他們這些世家出身的“才俊”來說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從必然會產生的動盪之中,攫取足夠的利益。
許攸皺起眉頭思索起來,“新軍的統帥必須是皇上最信任,並且和何進絕對不在一條船上的人,還得懂兵事,符合這些條件的只有一個人——”
袁紹接着他的話頭說了下去。“蹇碩。”
宦官集團和外戚是天生的仇家,所以這個統帥必然是宦官,蹇碩是靈帝最寵信的十常侍之中唯一懂兵的,所以新軍統帥非他莫屬。
“皇帝組建新軍,爲的是扶董侯上位,所以他不光要依靠宦官,還要依靠世家,只有這樣,我們纔會支持他。”袁紹握緊了拳頭,彷彿是在握緊那虛無縹緲的權力。
“可是除了曹孟德之外,我們再沒有帶過兵的,怎麼進西園新軍?”
“有一個懂兵的就夠了,這支部隊不但要能打,更要交好各方,那就是我們的強處了。”袁紹這麼多年可不是在虛度光陰,他早就看出來十常侍不是鐵板一塊,每個人都想取代張讓,成爲皇帝最寵信的人。“蹇碩是個明白人,他若是想要在新皇帝那裡取代張讓和趙忠,就絕對不會拒絕我們的支持,所以,交好蹇碩,我們就能安插更多人手進去。”
許攸點了點頭,但他又有了新的疑慮,“這一次汝南袁氏會支持你?”
“肯定會,那些老不死的在外面布好了局,現在他們需要一個在京城裡掌握軍隊的人,有這個能力的只有我和袁術,可是袁術已經被任命爲河南尹了,整個司隸南部都歸他管。”袁紹說着說着又生氣了,他咬牙切齒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恨聲說道:“你知道河南尹多少錢嗎?四千金,袁隗那個老匹夫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幫他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