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其實並不是栗子當熟的季節,長騮走了大半條街,才終於在一家市肆中問到了年前收藏的陳栗子,花了高價買下,趕回來送到張嫣手中。
張嫣剝了一粒栗子殼,將栗子放入口中。
栗子是越放越沉的,整個冬天沉澱下來的甜在舌尖散發開來,純釅釅的一直滋潤到胃中,有一種厚重的口感。
而情,是越長久越深種的。它一直一直的在那兒,時時回味,慢慢滋長,悄悄貯藏。直到最後,愛他,便成爲她生命的一部分。
“阿嫣,”他回過頭來,笑對她言,“下來吧。咱們去用飯。”
“嗯。”她不自覺的點頭。笑盈盈的。
好像,她一直一直,都不能反駁他的每一句話語。
東市之中遠遠傳來爭吵之聲。
他們循聲走過去,見衆人圍擁之中,一個白衣民女在食肆之前低首啜泣,而兩個男子在一旁爭執。
“是他?”劉盈訝異道。
其中一人卻是她和劉盈都認識的,許襄。
“這位小娘子顯不願跟你回去,你又何必強人所難。”許襄護在女子面前,質問來人,忽瞥見站在一旁輕服打扮的劉盈與張嫣,眸中閃過一絲異色,正要過來參拜,卻見劉盈伸出手來,輕輕的搖了一下。
他便猶豫了一下。
“蘭娘不過是個賣唱女子,我既看上她,便是她的服氣,你又是什麼東西。”對面玄衣少年囂張叫道,“我可是張皇后的族人,你掂量掂量,惹的起麼?”
一旁,本是抱着糖炒栗子看熱鬧的張嫣聞言一個蹌踉。險些立僕在地。見劉盈投過來疑問眼神,連忙搖頭,眼神無辜。
張家族人沒有上千,也有數百。她哪裡全能認識?
而她是他的皇后。
劉盈驀的心中一擰。
他可以自欺欺人,將她當做從前那個小小的可愛的甥女對待疼寵。可是無論如何,她已經是他的皇后。
彷彿一瞬間被蛇蟲叮咬,他放開了握着她的手,微微別開目光。
張嫣看着空蕩蕩的手心,心裡難過的緊。
就這麼略略一走神,場上形勢已經變化。疑似張姓紈絝子弟抱着臉痛指許襄道,“你,你好大的膽子。有本事摞下名字,本少爺日後和你算賬。”
許襄無謂笑笑,“我是許襄。”
四周長安百姓便發出驚呼。
搜粟都尉許襄。
發明先進農具,改良農稼技術,令關中百姓倉廩足的許襄。
而歌女蘭娘望着許襄的目光亦染上了欽佩的光彩。
打發了蘭娘離開。許襄走過來,拱手拜道,“這位……劉兄臺,上次相別,暌違不久,今日偶遇。我們倒是有緣。”
劉盈微微望地一笑,他並不知道阿嫣是認識的許襄的,回頭看了看張嫣。道,“這位是……”
他略微遲疑了一下。
該怎麼介紹阿嫣呢?
說她是自己的皇后自然是不行的。不要說中宮皇后此時正應該端坐未央宮中掌後宮之事,哪個爲人妻子的,會扮成男裝出遊於長安市井之中?
說她是自己的外甥?然而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只有一個嫡親外甥。宣平侯世子偃,今年年方七歲。
他心念還沒轉明白。張嫣卻從他身後探出身來,笑道,“咦,這位便是關中百姓交口稱讚的搜粟都尉許大人啊。我姓孟,是劉家哥哥的表弟。”
她笑盈盈問道,“哥哥,是吧?”發狠捏了下他的手指,以泄私憤。
“呃——”
食肆之上二樓雅間,張嫣從支摘窗中望下來,見街邊有老婆婆揹着妝奩在兜售胭脂水粉飾物,因候着菜百無聊賴,便下樓去挑揀一番。
“主子金枝玉葉,家中什麼金貴東西沒有,還會喜歡這些?”奉命護衛她的侍衛尹勤在一邊探出頭來,好奇問道。
“是不缺啊。”張嫣笑眯眯的揀出一個刻鑑梅花的木簪,“不過還是很好玩。”回頭問道,“你身上有沒有帶錢?”
“呃,沒有。”尹勤傻眼道。他是侍衛,不是付錢的跟班。
“還不快上去向韓長騮要。”張嫣瞪了他一眼。
尹勤摸摸鼻子,左右看看,長街之上一片熱鬧而安詳,離開片刻,皇后娘娘當不致有什麼危險。於是快步上樓,在樓梯之上險些與下來的許襄撞了一下。
“張公子。”許襄喚她道。
張嫣回過頭來,見他亦彎下腰來挑選飾物,不由笑問,“你也給你的夫人挑飾物麼?”
“咳,”許襄咳了一聲,輕嘆道,“我至今尚未有夫人。”
“抱歉。”然而許襄究竟如何,並不是張嫣有興趣瞭解的事情,復低下頭來。
“張公子,”身後,許襄又道,“適才你說起我的事,旁人不得而知將榮譽加於我身上,我自己卻是知道,前後張公子實助我良多。我並不該不知好歹,只是志實不在農稼,在離宮辛苦了有這麼些年,是否可以暫離?”
張嫣意外回頭看他,問道,“現在這樣不好麼?”
經此一事,你簡在帝心,甚附民望。這三年的離宮農稼之習研,對許襄而言,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我是儒家子弟。”
“哦?”張嫣應了一聲。
儒家尊孔子,而孔子賤農。昔樊遲請學稼,孔子曰,“小人哉,樊須也!”
她只是沒有料到,這樣的思想,在許襄的腦海中也刻的很深。
明明是農稼給予了許襄入仕朝廷的資本,但偏偏,他骨子裡還是看不起農稼。
“陛下還說過農爲天下本呢,孔子又有什麼了不起。”她忍不住出口道,“若天下沒有一個農人種地,他難道打算吸風飲露?”
“張公子。”許襄忍不住微微色變。
“好了。”張嫣搖搖頭,“我也不愛強人所難,你既不喜歡。便不做吧。不必問我。其實,”她若有所思,道,“我心裡倒有個構思,雖然不夠成熟,但若能夠成功。有個職位倒挺適合你的。”
“只是,凡是有所始必有所善終。你既然做了這麼久,再離職前,不妨將這些年的心得,結合前人所著。寫出一部農書,也好爲天下人所借鑑。”
你又有什麼主意?許襄忍不住想問,然而一羣人從食肆上頭下來。爲首劉盈匆匆道,“阿嫣,家中有事,我必須先回去一趟。”
她啊了一聲,站起來。興味索然了。
“對不住,阿嫣。”他歉意道,“答應了與你一起的,卻食言了。”
過了一會兒,她笑道,“沒關係。‘阿哥’”眼角溫柔,“只要你有那份心,阿嫣便開心了。”
椒房殿
解憂抱着一個漆匣進殿來。拜道,“娘娘,宣平侯府傳來消息,說第一批良紙已經產出來了?”
“這麼快?”
張嫣沐浴更衣,抖了抖尚滴着水的發稍。訝異回頭道。
“不快了。”解憂抿嘴笑道,“墨門的那些先生們都很訝異。按娘娘的說法,擇楮皮,並一些旁的東西抄紙,果然比大麻來的好。打漿之後更是化腐朽爲神奇,抄出來的紙便如脫胎換骨一番。”
她將青絲瀝乾,接過木匣,取出一張紙,彈了彈,抿脣道,“還不夠。——你轉告他魏夔,讓他再試試別的法子,要更白一些,也更光亮纔好。”
“皇后娘娘,”沈冬壽在一旁侍立,她本是穩妥之人,只是於文字之道頗有些癡迷,見了這種能夠改變日後書籍樣式的紙張,不由心中大動,忍不住開口詢問,“這新紙,真能方便書寫而長久儲存麼?”
“自然。”張嫣愣了一下,勾脣笑笑應道。
“那可否借給微臣一觀?”沈冬壽躍躍欲試,殷殷相問。
她一笑,遞出來。
紙質其輕,其薄,其白皙,其品相,在沈冬壽看來,已經是頗出乎意料的好了。她讚歎的撫摸,抽出袖中竹筆,沾墨在紙上書寫。
一路出奇的順暢。墨色在紙上發散開來,筋骨可現,鮮豔奪目,沈冬壽如陷癡迷,忍不住再伸手摸了摸,喃喃道,“若有了這種紙,日後,我記史便可以不必拘限於篇幅字數,纔可一展心中所學。”
“別。”張嫣抽回她手中的紙張,道,“你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若是再寫的更多,豈不是我在這中宮之中的一言一行,都要曝於天光之下。”
“——陛下駕到椒房殿。”
一聲突兀的通報聲忽然從殿外傳進來。
張嫣驚的一跳,連忙將紙團了塞進漆匣之中,“啪”的一聲合上。
而殿外,劉盈的腳步聲頗快,似乎已經要掀簾進來。
她左右張望,殿中案几屏風一目瞭然,竟找不到藏東西的地方。情急之下,將木匣背手藏在背後。回頭笑喚,“陛下,平日裡您不是要到酉時纔過來我這兒的麼,今個兒怎麼這麼早就到了?”
將她的勉強神色看在眼底,劉盈笑笑道,“朕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想要與阿嫣你說說,便趕着回來了——你頭髮還沒擦乾,說多少次了,這樣子會受涼的……”忽又繞過去問道,“你身後藏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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