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北真是滿心忐忑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擡頭還就真的看到了救星。
“博望侯。”曹小北看着走入紅閣的張騫連忙行禮,終於舒了一口氣,心說能勸天子的人終於來了。
“陛下。”身穿松石錦袍的張騫大步走到劉徹身邊躬身攏袖低頭一禮。
劉徹陰沉着面容嗯了一聲,視線仍然定格在紅閣之下走廊中的兩人身上。
張騫眼見天子此時這般沉鬱不悅的神情,不由余光一瞟就順着天子的目光看到了長廊上的衛青和陳嬌。
張騫自幼跟隨劉徹在宮中出入,劉徹敢作敢爲焦躁狠辣的脾性他非常瞭解,他這位主上自少年時就迷戀堂邑候翁主,雖然兩人間多有羈絆不和但那盤亙於心底的癡迷卻是直指如今不減,這一點張騫也一清二楚。是以此時此刻他看着衛青站在皇后旁邊立即就明白了天子劉徹的心中所想,不覺也是脊背一陣發涼。
劉徹對張騫的到來置若罔聞,良久後眉梢一挑寒聲道:“曹小北,給朕查清楚衛青身上那塊佩玉是從何處得來,是什麼贈他,還是他把另一塊贈給了什麼人!”
“喏,小人馬上就去查。”曹小北不敢耽擱轉身就要快步退下,卻又被劉徹冷聲叫住。
“你下去吩咐公孫賀,讓羽林郎立刻看住衛青,查清佩玉來源之前,他不得回府去任何地方,必須留在宮中。”
“陛下的意思是軟禁大將軍?!”曹小北心裡咯噔一聲,吃驚的話幾乎沒過腦子就說了出來。
即使是軟禁這也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不說朝臣和各方朝野勢力會有什麼樣的猜測,單是京畿地區的衛青舊部就會譁然一片。曹小北覺得大將軍這個人忠勇或許做不出什麼忤逆之事,可是那羣跟着他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粗人將軍萬一受了什麼居心叵測之人的離間在長安附近舉兵作亂有當如何?就算不傷國本也會讓都城附近人心惶惶。
“軟禁如何,朕就是殺了他,君要臣死衛青也不得不從!”劉徹的瑞風眸眼角凝出銳利的鋒芒,強硬霸氣不容反駁的主宰語氣令曹小北戰慄不已。
“陛下三思。”聽到劉徹的這句話張騫立刻跪下來道,“陛下三思,陛下要禁要殺衛青都是聖命,衛青無敢不從,何人皆不違背,只是眼下匈奴邊患未除,若是無緣無故禁殺衛青難免讓我大漢浴血奮戰的西北將士寒心,且又少一位可爲將帥的長勝將軍。陛下想,現如今軍中除了衛青再無全勝帥才,就算爲了陛下的滅匈大計,爲了鼓舞我大漢將士,也請陛下三思後行。”
張騫說話技巧極高,在這個時候他既不爲衛青辯解也不提眼瞎縮減之事,只陳述廟堂兵事,也是料定劉徹絕非昏君庸主。
劉徹的眉心微微蹙起,神情有些鬆動了。
“你起來說話。”劉徹畢竟是一國之君,英明天子應有的理智還是代替了妒恨交加的感性,他偏過頭強迫自己不再去看廊下令他心情極差的衛青,但臉色依然陰鷙。
張騫起身看一眼不知所措的曹小北低聲道:“曹宮監還不去爲陛下查事?”
“哦,是,小人這就去了。”曹小北這纔在惶惶中回過神,再次向劉徹行禮,匆匆的走了。
“那佩玉,你也看到了吧。”眼前再無旁人,劉徹仰起頭,閉着眼睛煩躁的出了口氣。
張騫也是善於騎射的人,目力很好,經劉徹一說怎麼可能看不到,不過他雖然心中沒底卻也一言不發。一來張騫與衛青有些接觸對他的人品很是欽佩,絕不認爲衛青會僭越軍臣禮法與冷漠的皇后有私情;二來如此明顯的一對佩玉,皇后和衛青怎麼可能同時帶出來出席大典,那不是明晃晃落人口實麼。
不過這些話張騫都不能對劉徹說。當局者迷,就算他說的句句在理,劉徹也還是能找出衛青的過失。身爲天子,殺一個人太容易,深諳帝王之道的劉徹就更是手段高明,即使他明着不殺讓衛青,讓他身在高位舉步維艱的政治困局做起來也會易如反掌,世態炎涼趨炎附勢之輩何其之多,但凡衛青入局,從紅極到失寵人言可畏,一代名將身敗名裂的危險如影隨形,對珍惜名譽的衛青而言,流言中傷和巨大的心理落差都足夠把他折磨死。
“張騫,拋卻朝事,你也無話可說了吧。朕知道你在想皇后他們站在下面什麼也代表不了,可是那佩玉分明一對,如何解釋!”
張騫平聲說:“尚有距離,形似之下陛下未必看得真切。”
張騫的說辭令劉徹非常火大,既無外人在場,單論感情這麼分明的事情他張騫也含糊其辭,分明時不肯在他面前講真話!
劉徹一甩寬袖道:“朕這就帶你下去看個真真切切,然後再當面質問陳嬌,看她如何說辭!”
“陛下不可!”張騫連忙攔住大步要走的劉徹道,“陛下可曾想過萬一這是一場誤會,依天后的烈性高傲,陛下與她的關係即使再牽涉出三皇子也覆水難收了。”
劉徹的動作果然一滯。他身爲人夫人父失責在前斷送愛子,多疑在後懷疑正妻,憑着陳嬌的高傲,劉徹現在僅剩的最後三年也未必能夠再挽回她的心。
劉徹現在是嫉妒,是生氣,是憤憤不平,可是這些建立的前提都是他越發想要獨佔陳嬌身心,都是想要把她牢牢的留在身邊決不允許其他男人有丁點非分只想。可是舉國臣民皆知陳嬌星宿轉世神通天人,他作爲天子不能不顧一切江山社稷違拗天意脅迫強留她在宮中,所以他一旦再做錯,讓她真的心灰意冷,那麼他就什麼都得不到了!
還有比現在這樣不理不睬不見不問更壞的結果。
劉徹猛地錘了一下廊柱,深情煩躁難耐,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覺得自己憋屈鬱悶的都快要瘋了。
“陛下稍安勿躁,不如給下臣幾日時間,讓下臣和內子想辦法在天后那裡打聽佩玉來源,再來與陛下定奪。”
張騫怕急脾氣的劉徹真的煩狠了暴怒起來不顧一切,也想出拖延之法先穩住聖心。
劉徹一時間焦躁難安,來回踱了幾步,再猛地轉過身看向廊下,已然沒有了陳嬌和衛青,遠遠聽到的是有宦官用尖細嗓音高唱的鳳駕起鸞聲。
劉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也就如此罷了。”
兩日後再宣室殿書房,張騫正在向劉徹稟報陳嬌那枚佩玉的來歷。
“原是早幾年天后在甘泉宮養身體的時候江都王送來的一對墨玉貔貅,天后覺得那佩玉顏色太重不適合往日佩戴,慄太后出殯那日天后禮服莊重才正合適拿出來配了衣裳……”
張騫話說道這裡蘇一已經小步走了進來,行禮稟道:“啓稟陛下,大將軍長平侯衛青求見。”
這個時候聽到衛青的名字,難免讓劉徹皺起眉頭,不過衛青不會無事請見,此來必有要事。劉徹與張騫對視一眼,張騫很有眼色,起身攏袖道:“臣告退,陛下若有召見,臣再入殿。”
衛青進入書房的時候劉徹已經褪去了滿臉的疑惑與不悅,收拾好心情端正的跪坐於紫檀長案後面,聽到衛青拜見的聲音放下手中竹簡平聲道:“仲卿來了,何事?”
衛青抱拳正色道:“陛下半月之前口諭臣積極準備前往朔方郡帶兵,臣已準備停當,特來向陛下請旨。”
“恩,是有此事。”劉徹這幾天除了處理朝事就是琢磨衛青跟陳嬌的關係,這時纔想起之前跟衛青討論過派他前往朔方練兵佈置下次對匈奴作戰的事,驟然提起還有些恍然。
不過劉徹的城府頗深自然不會讓衛青看出他來,他向背後的椅靠上微仰,下場的雙眸凝視着低頭的衛青,薄脣邊彎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仲卿這麼快就都準備好了,長安之內就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了?”
天子在征討匈奴這件事上幾乎與衛青觀點一致一拍即合,衛青曾經多次向天子請旨出征,天子都是爽快答應,勉勵有嘉,從來沒有想今日這般神情和莫名其妙的盤問。
不過衛青身正沒有多想,雖然疑惑卻實在答道:“臣家中一切安好,並無牽掛。”
“呵。”
衛青聽到主位上的天子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心中更是疑惑起來,不知到底天子有何深意。他擡頭不解道:“臣愚鈍,陛下請明示。”
“沒什麼,朕是隨便問問。”劉徹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仲卿,朕看奏章有些累了,暫且不談兵事,與你閒話幾句。今日早間御工坊送來幾樣配飾,朕看來看去也不甚滿意,忽然想起仲卿在慄太后國葬上佩戴那枚墨色佩玉,不知從何處而來,那般玉料朕也想定做一枚。”
玉料?衛青是在沒想到天子會放下軍國大事先問起這等不起眼的微末小事,當下也搞不清楚天子的用意,只是奉命思索起國葬那日的配飾。
其實衛青對這些配飾也不太上心,都是夫人陳瓊爲他選配打理,不過國葬必將大典,想一想衛青也有了印象,當即便回稟道:“陛下,那枚墨玉曾是陛下所賜,臣一直小心供奉,那日國葬內子見其莊重才請出來配在臣腰間。”
“朕賜給你的?”劉徹定在衛青身上的那雙饒有興致的鳳眼忽然變了,眼中的試探瞬間變作不可思議的驚訝,訝然道,“朕賜過此物給你?”
衛青點頭道:“多年前陛下在上林苑令臣騎射比試,臣當時僥倖勝出,天恩浩蕩陛下就賜了臣這枚佩玉。”
衛青所言屬實,但他有意避過韓嫣不談。這些年他跟隨天子早就深知他的主上對自己過去的錯誤判斷諱莫如深,除非他自己低頭否則任何人提出都不會得到好結果。當年天子寵信韓嫣聽信他的一面之詞已是不該,所以衛青絕不會主動提起韓嫣這個人。
但是衛青不把話說明白劉徹這個日理萬機隨手打賞的皇帝又怎麼會記得八|九年之前的事。只是他沒想到衛青會這麼回答,一時間也沒了其他說辭,給衛青頒了手諭就讓他離開了書房。
衛青走後劉徹立刻讓蘇一召回曹小北。
當時劉徹一個“查”字可忙苦了曹小北,這兩天曹小北爲了個佩玉用各種渠道打聽,到現在都還沒什麼頭緒。劉徹把他找來一句話就讓他差這些年賞賜給衛青的物品,有指定了在狩獵時賞賜,這會沒多少功夫就查到了天子建元三年賞給衛青的墨玉貔貅,再一對照正是江都王劉非進貢給他和陳嬌的那一對。
這下劉徹是真沒話說了,得知這對佩玉的由來他不僅一陣心煩,感覺就像自己打自己的臉,憋屈的有些透不過氣。
可是即使得知了真相劉徹也還是不舒服,就好像在心中種下了疑竇,無論如何都不會輕易的相信自己判斷錯誤,硃紅廊柱下兩道和諧般配的身影就是他心中的刺,一下一下,刺的他輾轉難眠,除非,他能親自驗證衛青對他的阿嬌絕無半點邪念,否則,哪怕只是想,他也不會放過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