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沒有立即表態,只是閉目靜坐了一會,開口道:“趙綰,王臧,恩,這兩人在你身邊日子不算短了,天子怎麼忽然就要處置她們二人?哀家覺得入果他們真如天子所言罪在不赦,那麼當初舉薦他們之人亦有不可推脫的罪責。”
竇太后輕輕一句話就把罪責帶到身居要職的竇嬰和田蚡身上。
劉徹明瞭太皇太后的意思,他低頭道:“祖母太皇太后所言甚是,當初丞相竇嬰和太中大夫田蚡舉薦他二人,如今他們事發本應一併問罪竇田兩人,但趙綰、王臧畢竟也是竇嬰提醒朕要多加防範,而田蚡則查到了他們徇私枉法的罪證,這才讓孫兒儘快醒悟。如此朕覺得丞相和太中大夫尚能分辯奸佞賢德,對輔佐朕有所助益,算是將小功補大過,當然他們身在高位有失職之處,功過不能相抵,朕的意思是罰他二人一年俸祿,以示警醒。”
太皇太后輕笑了一聲,用蒼老的聲音徐徐道:“哀家還以爲天子要撤了他們的職務,原來只是罰了俸祿。罷了,想那竇嬰、田蚡儒生出身,當初推薦趙王兩人也是因爲他們算得上儒學的大成,現如今這兩人的言論成了離間天家的齟齬之論,那天子對他們所力倡的儒學又做何看法?”
劉徹今日敢來長壽殿向太皇太后主動示弱攤牌自然是早有對策,他恭敬答道:“回稟祖母太皇太后,孫兒如今不光對那儒學有了新的看法,就是對黃老之說乃至整個諸子百家的學說也都有了新的認識。”
“哦?”太皇太后細長的眉尾微挑,語速還是不急不緩,她道,“哀家是個婦道人家,託文皇帝的指教也讀了大半輩子的《道德經》,百家學說尚可略知一二,既然天子對百家學說有了新的看法,不嫌我這個老太婆愚陋,就說來給我聽聽。”
劉徹的施政之策主要有兩點與太皇太后相背,一則是對諸侯王世家的態度:竇太皇太后主張厚待高祖子嗣和大寒功勳世家而劉徹主張限制諸侯王的權力實行中央集權皇權獨攬;另一個分歧是治理國家的根本策略:竇太皇太后認爲祖宗之法不可變,黃老無爲之治思想下的文景之治令大漢得以休養生息國富民豐,但劉徹認爲如今的大漢需要儒學固基,積極出仕,外攘夷狄內統春秋。
顯然劉徹向太皇太后請命誅殺趙綰和王臧就是順從太皇太后向列侯世家讓步,那麼如今就只剩下第二個分歧,只要劉徹與太皇太后再度觀點同意那麼太皇太后就不會再爲難他掌權。
太皇太后現在就是在試探劉徹。而劉徹也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事事逞強的毛頭小子了。
“孫兒認爲百家言論各有各的長處,論其源頭當以老子的‘無爲’爲本,歷經先秦諸子發展已是思想燦爛各有所長。最近孫兒再看那些儒生才俊的策論上書越發覺得如此,那些治國之論哪裡是儒家一家之言,分明是揉百家精華而成。譬如董生的‘天人感應’,那是當初陰陽家鄒衍的理念;獨尊國術一家治國,那是秦時韓非、李斯曾經做之事;至於尊師重教,選拔賢才那更是多年前孟子曾與梁惠王論過的王道。所以孫兒也明白了,何必去強尊什麼儒家道家,只要利於天下之法,能讓孫兒上不負歷代先皇教誨,下可惠澤天下百姓,那百家齊鳴不是更好。這便是孫兒淺見,還望祖母太皇太后指教。”
劉徹這一番百家學術取長之說確實取悅了太皇太后,她做了四五十年的天家媳婦,從一個小小的美人到如今的太皇太后,人間所能至極的富貴她都得到了,目下便是更希望大漢江山永固萬民崇戴,皇家和樂子孫延綿。
“天子確實能進益了,能有這般胸懷,當真是不愧爲高祖子孫。”竇太后很是欣慰的點點頭,“這兩件政事前一件天子辦得自然是很好,但是後一件,對那竇嬰和田蚡罰的卻太輕了,哀家要是準了天子的意思,那朝堂上反倒覺得哀家是偏向竇家。”
劉徹聽聞太皇太后似乎不願放過竇嬰和田蚡,心口不由一緊,若是他兩人也被罷免問罪那僅剩新政國策恐怕也再難推行下去,趙王和王臧的犧牲就太不值得了。
劉徹的手指身陷掌心,他終究還是忍住了,擡頭看向太皇太后,十分謹慎的問道:“那祖母太皇太后的意思是?”
“哀家的意思”太皇太后頓了頓道,“既然天子覺得竇嬰還有用那就留着他吧,但他的食邑須得消減近半,以示警戒。至於那田蚡,他既是沒有爵位之人那也就只能革去他太中大夫一職了,接替他的人選,哀家再仔細爲天子考慮一下,你看如何?”
“還是祖母太皇太后考慮的周全,孫兒這就去辦。”
沒有徹底廢除新政限制君權且還留下竇嬰這個丞相已經是太皇太后對劉徹的肯定和讓步了,這個時候劉徹當然只能謝恩。
劉徹到底還是鬆了一口氣,起身正要出去,太皇太后卻又發話了:“徹兒,還有一樣,你那個舅舅薄儀,要是做不出什麼像樣的事,太尉這個三公要職就算了,他那個樣子哪有一點可行軍權的本事,還是讓韓安國暫領其事,令讓薄儀做個閒職就是了。”
“喏,孫兒明白了。”
保住該保的人就夠了,至於薄儀,劉徹真是不願意爲了他多費一句口舌。
當初讓薄儀坐上太尉一職就是劉徹多方考慮的結果,本來想着太尉手握兵權(雖然大部分將領還是在太皇太后的控制下,但好歹太尉手裡也有軍隊)選他劉徹自己的人太皇太后會不滿,又不甘心讓這個職位落在世家勢力之手,所以才順水推舟讓薄太后這個“第三方”出來平衡局勢,看在她的面子上讓薄儀一步登天身居高位參與政事。劉徹心想薄儀怎麼也能算上大半個自己人,可惜他太不爭氣,大事上糊里糊塗小事上又貪婪奸猾,劉徹對他早就不勝其煩,藉着太皇太后的手免掉算了,還不如真上過戰場帶過兵的韓安國省心。
樑王劉明之死引發的一系列*終於以劉徹廢止明堂辟雍斬殺趙綰、王臧,罷免田蚡等人爲代價而平息,前後歷時將近三個月,朝局勢力重新洗牌,政治實力對比再次改變,其結果十分明顯,就臣子勢力而言太皇太后背後的世家大族佔據了上風,但劉徹強軍固權的新政並沒有停止,反而得到了太皇太后更多的默許有了更多改革的空間。
十月底建元二年的第一場雪覆蓋了甘泉宮修葺一新的宮室樓閣,花木建築皆是一片銀白,肅穆而美麗。
“你這裡可真是太清靜了。”館陶大長公主飲了一口侍女剛煮好的熱茶,望着殿外的雪景說。
“是呀,清靜才能修養心性,父親不是一直這麼說麼。”陳嬌微笑着端起茶著,“最近漢宮太熱鬧了,母親大底不太習慣我這裡的清靜。”
大長公主哼笑一聲,那不屑又高傲的神情似乎是對漢宮的“熱鬧”不屑一顧,喝了半盞茶才道:“我記得你一直都不喜歡素淡的顏色、清靜的地方,怎麼現在轉性了?”
陳嬌連忙搖頭道:“我現在也不喜歡素淡的顏色,不過養病呢還真不宜太熱鬧。”
大長公主馬上放下茶著,似乎是不想再跟陳嬌虛與委蛇了,直奔主題道:“你是皇后,雖然在這裡休養着也是未央宮的正經中宮,那些冊封后宮的文牒你肯定也看過了吧。”
陳嬌慢慢飲着茶風輕雲淡的說:“何止看過了,若無鳳璽加印,那些美人良人又是怎麼出現在掖庭十四殿的。母親說的竇曼文、薄家的姑娘、慄姬選的美女,還有王信送的那一對姐妹花,她們每一個封號都是我應許的。”
大長公主嘆了口氣:“也是,哎,這兩三個月裡天子可沒少在宮裡設宴款待列侯和勳貴,自從老太太那裡鬆了口許了竇曼文入宮,那些貴戚諸侯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一個個上趕子給天子送美人,每次宴請都要收下三五家的幾十個歌女,看得我就心煩,偏偏不能多說話。”
陳嬌看着大長公主那個又恨又憋氣的樣子不由就笑出了聲,調侃道:“既然母親按捺不住,怎麼沒送幾個美人給天子?”
陳嬌話音剛落大長公主的一巴掌就輕輕打在她胳膊上:“唉唉唉,你這孩子,你可別小看了你娘,你當我是不知道那些列侯世家打的什麼主意啊,送美人,哼,咱們家需要用這種方式來邀寵還是需要用這種方式來打聽消息控制天子?我纔不幹那畫蛇添足的事呢,你娘現在在天子眼裡可比那些送美人的列侯強太多了。”
大長公主這幾句話說的有些自豪,她看了陳嬌一眼道:“當時我就跟你父親說,別管他們竇家、薄家、王家還有那些各地的諸侯王送多少美人進宮咱們家也不能趟這趟渾水,你說徹兒能不知道他們打什麼主意嗎,憑他那個性子,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心裡不知道有多芥蒂這些女人的身份呢。你父親就說我想事情真是越發周全,全家人都看着我呢!”
看着大長公主那個高興勁,陳嬌心裡也是由衷的開心,只要父母關係和和睦睦,家裡平平安安,她在宮中也就沒什麼後顧之憂了。至於那些帶着各種各樣目的的女人,她還不放在眼裡,要是真有那麼一兩個想要興風作浪,她也並不介意借劉徹的手直接除掉,反正劉徹最不喜歡的就是算計他的女人,而這些被諸侯們打着各種各樣旗號塞進來爲劉徹生育子嗣以圖平步青雲的女人,打她們一入宮就沒什麼勝算了。
大長公主那一陣高興勁過去再看但笑不語的陳嬌,心裡不禁又生出許多感慨和愛憐,嘆道:“也就是你身子不好太皇太后爲了子嗣的事兒才鬆了口,要不然他們也不敢當着我的面就這麼明目張膽的往宮裡送人。雖說咱們根本不在意這些女人,可你不在宮裡,後宮徹兒身邊連個給你傳信的人都沒有畢竟不大好。”
說到這裡陳嬌也不得不點頭稱是,他們堂邑侯府不給劉徹送女人是表明站在劉徹一邊對天子有信心,不需要吹什麼枕頭風。可是不送美人到底也有略勢,那些諸侯各個都是人精,萬一指使哪個女人在後宮鬧出什麼幺蛾子,陳嬌也不好在第一時間控制。
“這事……”陳嬌的手指在小几上輕輕的敲打,正在思考對策。
“阿嬌,其實我這裡倒是有一個辦法。”大長公主道,“你要不然先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