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禮祭過後,宮裡開始準備年節。年節是一年中最大的節慶,陳嬌身爲皇后又是新婦,雖然前世準備過很多次但畢竟時間太過久遠,她今生第一次主持年節,宮中之事又十分繁瑣細碎,自然要更上心一些,難免要投入大部分精力。
劉徹爲了儘快完善推恩令也十分繁忙,每日就是帶着一幫儒生大臣在宣室殿商議,很有蟄伏過冬蓄勢待發的勁頭。
自從韓嫣應下堂邑侯府的婚事劉徹也藉由年節守歲的理由命他搬離清涼殿回到弓高侯府居住。最開始韓嫣離開清涼殿的幾天裡許多朝臣都紛紛議論猜測韓嫣失寵,但是往後見韓嫣還是每日去宣室殿議事與天子同入同出,還受到了比之前更多的賞賜和嘉獎他們也就不再議論了。
半月之後天子下旨,封郎官張騫爲中郎將,任命爲漢使賜漢節,代表大漢天子出使西域聯絡大月氏等西域各國共擊匈奴,於次年二月十五出發。同時任命韓嫣爲上大夫,仍賜自由出入宮禁。
這段日子陳嬌和劉徹各忙各的,日常生活也很和諧,只是事情太多陳嬌不免就感到身體乏累,她算了算日子恍然發現這個月的小日子已經延遲了幾天,意識到這個問題後陳嬌心裡有點忐忑又有點期待,特意讓小雪回堂邑侯府請趙無心入宮爲自己看診。
“無心,怎麼樣?”陳嬌凝望着認真爲自己搭脈的趙無心急切問道。
趙無心表情嚴肅,眨眨眼睛又動了動搭在陳嬌腕上的手指,最後出了口氣讓陳嬌收起皓腕。
“無心,到底如何?”陳嬌知道趙無心在行醫之事上十分嚴謹認真,可是她人活兩世要說最大的願望那就是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對孩子的期待令她一刻都不願多等,不住的催促道,“你快說啊。”
趙無心眉頭皺了皺有些遺憾的說:“娘娘應該是最近太過勞累令月事有所推遲,應該過幾日就會有信,並非喜脈。”
陳嬌興奮急切的神情一下消去了大半,身上鬆了勁靠在背後的曲木扶手上,半晌才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
趙無心用毛筆在白絹上寫了幾位藥交給大寒,交代了藥方的使用方式和頻率,讓她爲陳嬌每日熬製。
開出藥方後趙無心才跪坐到陳嬌身邊,看她花容之上仍有失望之色心生不忍輕聲道:“娘娘,要不然再請別的御醫來瞧瞧吧,興許真的有喜脈我還瞧不出。”
陳嬌搖搖頭,收斂了失望之色勉強笑道:“之前有請御醫過來,他說診不到喜脈須得其他御醫一同會診纔敢確定,我信不過他們才請你過來,還是你說話直率,明明白白告訴我並非喜脈。”
宮中的御醫有些話真不敢明說,就怕有個萬一就要掉腦袋,倘或皇后真有一個月的身孕他們診不出再一個不小心用了什麼藥傷到了皇嗣,那就是十個腦袋也不夠天子砍,所以寧願說診不出來也不敢說沒有身孕。
而趙無心沒那麼多忌諱,她醫術本就不錯,又是陳嬌最信得過的朋友,在御醫不敢斷言的情況下她說出陳嬌沒有身孕這話,陳嬌真的就應該死心了,對趙無心她確實深信不疑。
也是,這大婚不到一年哪裡有那麼快的事呢。
陳嬌自嘲的笑笑,她確實太心急了,或許她也是爲了急於證明給自己看,她這一世不會再無法受孕不能生育。
趙無心見陳嬌菱形的朱脣邊掛着苦笑心知她非常失望,可她是醫者沒有的事情她真的不能隱瞞或者謊報,只得勸陳嬌道:“娘娘,子息是緣分,可能時候未到,再過段日子興許就有好消息了。”
陳嬌明白趙無心好心勸她,點點頭露出淺淡的笑容道:“沒什麼,我母親生我也是過了好多年的事,我又何必急在一時。”
話是這麼說,可是陳嬌真的心急,且不論子嗣穩固地位的作用,單就她一個女子而言想要孩子的心情就十分迫切。陳嬌想做母親,想要自己的血脈在這個世上延續,她想看着自己的孩子平安長大,甚至覺得那是一種溫柔的幸福,溫暖,柔軟,超越了一切權謀所能帶給她的快樂。
可惜,真正的幸福快樂於她而言似乎來得格外緩慢,甚至前世終其一生她都沒能如願。
“無心,以我目前的脈象,我的身體狀況是否有利於受孕?”對醫者本沒有什麼好避諱的問題,況且趙無心又是陳嬌最信得過的女醫,陳嬌言辭非常直率。
“娘娘的身體狀況並無太大問題,只是,恩,只是體寒。”趙無心說完又想了想道,“娘娘恕我直言,其實以無心看來娘娘年紀還是太輕,體寒之症現在比較明顯,這些在尋常女子身上倒也常見,等到歲數漸長便可自愈,那時生育最有利,孩子也會相對健碩。若是現在有孕生育子嗣,恐怕對娘娘的身體和孩子的身體都算不上是好事。”
陳嬌之前從不知道還有這種說法,但趙無心總不會害她,聽了這番話她急切的心情也慢慢平復下來。她想要孩子不假,可她更想要一個健康的孩子,她不願自己因爲生育落下病根更不願自己的孩子生來就病弱不堪,她還想看着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成爲一個有擔當的丈夫和父親,甚至成爲大漢帝國的新主人。
“我明白了,多謝你。”陳嬌笑了,她的道謝發自肺腑。
“娘娘不要這麼說,多虧娘娘無心母親的冤屈才得以伸張,娘娘是我趙家和無心一輩子的恩人,無心永遠都感激娘娘。”趙無心看着陳嬌眼中滿是真誠,她說着說着也笑了,笑容裡帶着一點無奈,“其實我真的希望能夠留在娘娘身邊,看着您的子嗣平安降世,可惜我選擇了與張騫在一起,可惜……”
陳嬌握住趙無心的手非常認真的告訴她:“我真的能夠明白你的心境。”
只要像陳嬌一樣曾經義無反顧的深愛過一個人,那麼他都會理解趙無心的決絕和勇氣,戈壁灘上飛沙走石,熱浪滾滾;蔥嶺高山冰雪皚皚,寒風刺骨,可是爲了他那又算得了什麼呢?
陳嬌甚至有些羨慕趙無心,她要面對的無非是惡略的環境,茫茫的未知,可是她愛的人始終會站在她的身邊,保護她鼓勵她與她一起面對命運的考驗。而陳嬌自己呢,呵,她最愛的人或許就是她終有一日會面對的最大敵人,權力,家族,背叛,陰謀這些看不見的枷鎖會鎖住他的心,讓他和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陳嬌想到此處不由垂下了濃黑的眼睫,雖然只是她的臆想,卻令她覺得心酸不已。
趙無心敏感的察覺到陳嬌表情的變化,她看着陳嬌緘默的神情忽然開口道:“娘娘,您相信愛情嗎?”
陳嬌倏然擡眸,她看着趙無心誠摯而明亮的眼睛,怔了很久才道:“相信。”
“娘娘,如果您不相信就不要再相信,就坦坦蕩蕩的放開愛情去尋找您真正想要的東西。可是如果相信,就請深深的,毫不懷疑的相信,義無反顧的信任愛情。”
陳嬌在這一瞬間忽然覺得這句普普通通的話振聾發聵,在她的心中激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娘娘去西域我還有很多事要準備,所以以後入宮的機會可能少之又少,我就要離開您了,您說我是您的朋友,所以無心有些話想要告訴您。”
陳嬌微微頷首。
趙無心道:“張騫揭下那張皇榜的時候,我腦袋裡是一片空白,那個時候我看着人羣中的他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逃離,遠遠地逃離,離開他。後來我拒絕見他,我很難過,我在心裡無數次問自己,我愛他嗎?我想如果我不愛他,我就該徹底放棄他,我從此以後專心醫術救死扶傷,這是我自幼的願望,我想我可以從中得到快樂。但是我騙不了我自己,我的回答就是,我愛他,問多少遍我也會回答,我愛他。”
趙無心坦蕩的看着陳嬌,這一刻她們之間已不再有身份地位的懸殊,愛情面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我既然愛他我就沒有更多的選擇,我來不及想沙海石灘,萬水千山,我來不及想我的未來,甚至來不及想死生大事。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猶豫着看他離開,或者義無反顧的隨他而去。我想如果我等下去他會失望,他會懷疑我對他的感情,他甚至會在某一天在我不知道的遙遠地方徹底忘記我。所以猶豫我做不到。”
“我,明白。”陳嬌說。
“娘娘,您明白無心,那您明白自己嗎?”趙無心再次發問,她定定的看着陳嬌道,“我在娘娘身邊十年有餘,我見過他對您的癡迷和愛慕,可是因爲他的身份您猶豫了,因爲我那麼深的愛着一個人所以我能感受得到您對愛情的猶豫。”
陳嬌臉色發白,她感到心口一陣一陣傳來錐心的刺痛,從來沒有人將她的心思剖析的那麼直白,她甚至自己都不願面對“猶豫”二字。
趙無心的目光一直望着她,似乎望到了她的心底:“娘娘,在愛與不愛之間,是很難找到其他正確選擇的,猶豫只會讓人失去,既失去獲取其他快樂的希望也失去深愛的能力,它會讓你猜忌你愛的人,也會讓你愛的人猜忌你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