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已盡數吃完早飯,喝了熱湯。再加上昨夜敵人並未前來襲擾,軍士們都是睡了一個飽覺,又好生安穩吃罷早飯,雖然眉宇間仍然是掩蓋不了的倦意,卻也都打起百倍精神,準備與敵決戰。聽到將令下令出戰,有不少還在磨劍磨刀的軍士將刀劍仔細抹拭乾淨,或插在背後,或掛在腰畔。手持長刃大刀,或是射術不錯的弓箭手都將大刀或是撒袋、箭筒放在馬背上方便順手之處,自已翻身上馬,以營伍排好隊伍,隨着前部兵馬慢慢出鎮。因爲決戰在即,衆人都對夜夜睡不成安生覺的日子沉惡痛決,此時不論勝敗,想來都可解脫。因爲此故,一個個看起到也算的是神采奕奕,精神健旺。
趙率教最先出鎮,就騎着馬在鎮口處看着這些隨他南征北戰多年的部下絡繹而出。各級軍校看到總鎮大帥向自已注視過來,不論官階高低、親疏遠近,都向這位很受敬重的主將報以微笑。他們或是以熱切的眼神表示決心,或是虛劈一下手中的刀劍,或是緊一緊馬繮,引的馬咴咴叫喊,小跳幾步。趙率教看到部下們並沒有因決戰而露出緊張的神色,也沒有露出連日征戰的疲憊神情,不由得滿意的點點頭,將原本很嚴肅的神情收起,也向所有的將士們微笑致意,看着他們全數出得鎮外,排列成陣。
他身邊的一個副將隨他征戰多年,很有戰鬥經驗。此時見士氣如此高昂,士兵們並沒有畏敵之色,便向着主帥笑道:“大帥,畢竟是咱們遼東漢子。這麼些年,覺不曾好覺,飯不曾好吃,不過歇息了一夜,士氣就這麼高!依我看,一會子幾萬關寧兵衝殺過去,敵人沒有三倍以上,別想打贏咱們!”
其餘的副將參將們此時都圍攏在趙率教身邊,聽得這副將說完,便也都一起笑道:“這話說的很對!”
趙率教身爲主將,自然知道士氣軍心可用。部下如此有信心,他自然更是露出很歡喜的神情,也微笑着點頭同意這個副將的說法。只是他分明看到衆將士雖然勉強提起精神,其實身體多半都很虛弱,各人都是勉強提起神來,但是眼角眉間都帶着倦色,身形舉止也多半虛浮無力。他在肚裡暗歎,知道是因爲太過疲憊的原故。不過身爲主將,卻並不能將這種情緒暴露在下屬的眼裡,只盼着敵手能夠託大,小覷了關寧軍的堅韌,並不以絕對多數的漢軍來包圍攻打,那麼今天的戰事還有一定的機會。
他緊一緊身上的佩劍,正一正頭頂的鐵盔,策馬向前,往南面遠眺。此時正是深秋時候,天色已經大亮,花崗鎮外又是秋高氣爽一覽無遺的平原地勢;趙率教騎馬立身於鎮外裡許的小高崗上,此處想必是甚少有人過來,崗上野草茂盛,草長過膝,他的親兵與隨行而來聽命的衆將軍均騎馬立於此處,卻被野草掩住了半截馬身,想來敵人在遠處更是很難看到。
雖然早就傳過來敵人調動行軍時的鼓聲,趙率教與明軍上下卻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方看到遠方漢軍的赤龍青旌旗隨風飄揚。漢軍軍制以千人爲一旅,以校尉領,自旅以上設軍旗一,軍徽、號、鼓樂、鐵牌,用以區分與別部不同。趙率教等人睜大眼睛細看,逐一細數。待看到敵人越發逼近,相隔不過五六里路時,開始停頓腳步,排開陣列之時,那赤龍青旌旗不過四五十面左右,顯然敵人約摸有五六萬人。他在心裡急速盤算道:“正面來敵卻是步兵,顯然是漢軍的火槍兵,這幾夜一直襲攏我們的想必是漢軍的萬騎騎射兵,雖然一直分次襲擾,卻也大概有三萬餘人。兩支相加,最少也有七八萬人,乃是我軍三倍。爲今之計,唯有迅速擊潰眼前的這支步兵,然後逼出那些埋伏的萬騎,與之相搏。嘿,今日此時,看你們還能遊鬥不戰不成!”
他打定了主意,雖然知道敵人人數衆多,眼前的這支步兵人數就是明軍的兩倍,卻因爲這幾天萬騎兵一直在遊走騎射,並不敢與關寧鐵騎近身肉搏,是以在他心裡危脅其實並不是很大。
指揮着屬下各將開始往前調動,爲戰馬先行暖身小跑。在關寧軍各將心中,漢軍挑選此處與他們決戰,實否不智。這花崗鎮外地勢平坦寬闊,一條大道直通南北,自鎮中穿過,鎮南皆是平原草地,樹木極少,也沒有什麼土坡高崗。漢軍在鎮南列陣等待,雖然這時候距離稍遠,不過五六里路的距離在騎兵的猛衝之下,也不過是幾息之間的事。
“大帥,敵人那邊有幾十騎飛奔過來,至前師說話,說是身負僞帝詔命,戰見求見大帥一面。”
“喔?召來!”
聽了主帥命令,前方的明軍讓開道路,放這一隊騎兵疾馳而過,往趙率教所處的山崗上奔去。雖然不過十幾二十人的漢軍騎兵,在幾萬披堅執銳,甲冑鮮明的明軍大陣中奔過,卻均是面色如常,並不畏懼。沿途明軍見着他們都是昂首挺胸飛馳而過,到也當真佩服這股敵人的膽色。
待到了趙率教駐馬草坡之上,那一隊騎兵紛紛下馬,將腰間佩劍解下,徒手上崗。至得近前,打頭的顯是一名將軍,身着玄甲重盔,佩劍,胸飾標有番號軍階的鐵牌。趙率教等他近前,在他做揖行禮之際,卻看到那人的鐵牌上鑄的小字卻是:漢軍羽林將軍,王潞。
他立時瞭解於胸,知道這不是尋常的漢軍,並沒有具體的番號,只是表明了對方乃是張偉的近侍禁軍將軍,顯然是親信非常之人。
因揚着頭問道:“你來做甚?來說降麼?寧南候不知道麼,我早有嚴令,漢軍敢有再來說降者,斬無赦!”
那人卻正是張偉原本的親信侍衛頭領,現下的羽林將軍王柱子,因小名難聽,他是準北潞州人,便請示張偉,改名爲王潞。
此時聽得趙率教氣勢洶洶的問話,他卻也並不慌張,只微微一笑,答道:“總兵大人,陛下他很佩服你的忠義勇武,並不打算再行招降。”
“那你來此做甚?”
“我家陛下有言,那趙率教是遼東好男兒,歷年來抵抗滿虜,爲國家社稷立下汗馬功勞。此戰那明軍必敗,死傷必重,朕心很是不忍。你可到陣前約會於他,與他立約,漢軍主力並不主動攻擊,等着他們騎兵猛衝,三次衝不下來,死傷必重,到時候趙將軍已爲明朝盡了心力,奈何天命歸漢,勉強不得,若是將軍憐惜部下,可命部下投降。到時候與漢軍一起,開往遼東,收復故土,殄滅蠻夷,豈不更好?”
他笑嘻嘻將張偉的原話說話,又做了一揖,笑道:“總兵大人,陛下乃是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關寧鐵騎盡數喪身於此。是以有此仁德之舉,總兵大人若是稍念手下兒郎都是有家有口,轉戰千里存活至今很是不易,應了這個條款,如何?”
趙率教尚不及答話,他身邊的親衛牙將們卻已是怒不可晚遏,一個個拔出刀劍,向着王潞怒吼道:“你來尋死麼?竟敢如此說話!”
更有人持刀弄劍,將這一衆漢軍騎兵盡數包圍起來,向着趙率教喊道:“大帥,不如把這些混帳都砍翻了,將人頭懸起祭旗,讓那些王八羔子看看!”
趙率教初時也很是憤怒,心中直以爲張偉派人來戲弄於他,心裡也有着將這些人全數割了耳朵,插上箭矢放回的打算。待見到那羽林將軍並不害怕,只是微微冷笑着看向諸將。所有的漢軍士卒都是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之上,隨時會暴起反抗。
見他們都是身高體重,筋肉盤結,顯然都是練過格鬥武術之人。他雖然並不擔心部下制服不了,卻是心中一動,心道:“張偉便是要激怒於我,使得軍心不穩,卻也不必派這些人來送死。”
因擺手令道:“我與寧南候往日曾有些交情,今日雖然要做生死之搏,卻也不必斬殺他的部下。來,拿酒來!”
一個小校聽得命令,立刻將身上的牛皮酒囊遞將上去。趙率教一手接過,拔開酒塞,仰首向天喝了幾口, 也不顧臉上鬍鬚都是酒漬,將那皮囊遞給王潞,笑道:“喝!”
王潞雖然並不知道他的意思,卻不推辭,接將過來亦大口而喝,不一時便將這一袋燒酒喝盡,輕輕將皮囊仍回給那小校,讚道:“好酒!”
趙率教瞥他一眼,嗤道:“這是關外的燒刀子,你是南人,曉得什麼好味道!不必多說,今日兩軍相遇,不死不休!”
王潞卻不如張偉那樣對這些關寧軍人很是同情,聽得趙率教這般的決絕回覆,卻也不以爲意,只灑然一笑,答道:“枉虧陛下一番好意,當真是可惜了!如此,便是不死不休!”
說罷返身下崗,只是稍走了幾步,卻又回頭正色道:“趙將軍,末將問你一語,未知可答否?”
“講來。”
“關寧軍都似將軍這般忠義,並不以死生之事芥懷麼?難道將軍一人,決定這數萬人的生死,寧不愧乎?”
見趙率教愕然,並不能立刻回答,他也不待,只哈哈一笑,便翻身上馬,狠打兩鞭,往漢軍大陣而返。
趙率教被他說的一楞,心中只道:“難道只我不怕死,別人還怕死不成?”
他用目光掃向四周,只見部下各將都是神色毅然,並不躲閃。他正待誇獎,卻又看到幾個小校雖然目光堅定,兩手卻有些悚然發抖,顯然內心並不如表面的那般平靜。他一陣氣惱,掉轉頭來想道:“只不過是臨陣緊張,這到也尋常!他們並不怕死,我遼東好漢子沒有怕死的!”雖然如此,卻不免想起投降的祖大壽、張春等文官武將,更是令他氣悶非常。
此人在歷史上乃是遼東軍大將中的第一條好漢子,不但勇猛過人,而且很有智略。在袁崇煥還是一個普通的兵部主事,前往寧遠以孤城待八旗大軍之時便已投效,屢立大功,一直做到通州總兵之職。後來八旗入關,他率兵死戰,不肯後退半步,終因從寡懸殊,力戰而死。袁崇煥聞其死訊,爲之傷感良久。
以他的性格,雖然明知必死,卻也並不憂懼害怕,只是被王潞言中,不禁有些茫然。
他的部下並不知道主將心思,眼見那隊前來請見的漢軍已近退回。各部將軍依着前命,開始命令擊鼓往前。
充滿殺氣的戰鼓之聲響起,卻將沉思中的趙率教驚醒。他大喝一聲,向着左右命道:“食君之碌,忠君之事。哪有那麼多的屁話!來人,給我傳令,全軍齊出,給我狠攻!”
這支列陣以待的卻正是漢軍現下最精銳的金吾衛,與其餘諸衛不同,金吾衛因要拱衛南京,實力不容稍損。所以雖然也是擴軍至五萬,衛中留下的老兵及軍官卻是各衛之首。此次做戰又有神威將軍朱鴻儒親自坐陣,指揮着漢軍實戰經驗最多的炮隊嚴陣以待。
待見得明軍陣腳煙塵揚起,顯然馬隊開始往漢軍陣前壓來,金吾衛大將軍張鼐知道事情無可迴轉,只得向朱鴻儒道:“命炮隊開炮!”
漢軍炮陣早已準備就緒,待朱鴻儒一聲令下,四百餘門口徑不一的火炮紛紛填彈,調準校距,待各陣前的軍官將手中小旗一揮,各炮手手持火炮將火炮引信點燃,一陣陣微弱的藥引燃燒聲響起,不一時,整個炮陣所有的火炮響起轟鳴,數裡方圓的地面爲之顫抖,幾百顆炮彈呼嘯而出,往着飛馳而來的明軍騎兵陣中落去。